尊前谈笑人已逝
——追忆我的爷爷
文/黄磊
转眼间爷爷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成年后我极少做梦,但有两次清晰梦到过爷爷,一直很奇怪,祖辈四位老人都是慈祥温暖与我感情深厚的,为何唯独爷爷来到我梦中。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还是几位老人商量好派爷爷来看看分隔多年的我?奶奶腿脚不利索,姥爷不会骑车,姥姥去世得早,路不熟,爷爷身材高大,体格硬朗,腿脚灵便,爷爷来,比较合理。
我老家在河北蔚县杨庄窠乡东坡寨村,村子本有一个响亮而大气的名字——“永安堡”,但因和另一村“永胜堡”分处于一条深沟两侧,人们习惯称“东坡寨”和“西坡寨”,原来的名字反而逐渐不为人知了。后来又因村子太穷,慢慢口顺叫成“东破寨”,贫穷凋敝破落之貌,可以想见。
爷爷家当年在村里算是中等家境,虽说不上富裕,倒也还过得去,因此爷爷幼年时得以在村头读了两年私塾,最终改变了当农民的命运。少年时去附近的代王城镇上当学徒,因为人忠厚、做事踏实、勤奋好学,一直受到老板的认可与器重。当然我未亲见,却总能设想出爷爷穿一件成年人的粗布长袍,站在柜台后逢人便恭恭敬敬弯腰作揖,口称“先生好”的少年模样。再大一点后,爷爷到国统的伪“大乡”做了几年小勤务员,解放后通过考试,被县联社录用,一直工作到退休。因在伪“大乡”工作的那段经历,爷爷背上了一个不光彩的身份,“四清”和文革期间遭受了太多不公正待遇,也因此影响了我父亲在部队提干。
当年爷爷还不满二十岁,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无法苛求一个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少年懂得什么是政治,什么是路线,什么是主义,能够脱离黄土地的羁绊,出来混口饭吃,已是他全部的理想和寄托。个体的人从来无法选择历史,却终生被历史所左右,历史海洋中一朵不经意的浪花往往会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代人的命运。原本谦逊内敛的爷爷,因此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不张扬,不争辩,不申诉,低调谨慎,从不与任何人发生矛盾龃龉,并始终对曾经那段历史讳莫如深。然而不说不代表不懂,更不代表忘却,听奶奶讲,1997年小平同志去世,江主席哭了一次,与江主席同龄的我爷爷,背转身去,哭过三次。
爷爷的聪明睿智是大家公认的,进县联社工作后,从零基础成长为全县知名的会计,靠的就是勤奋刻苦加天赋。晚年时爷爷托表姐把退休金拿去买基金国债,所有账目他会都记在小本子上,每一笔投资理财的出入损益情况,这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能够算得一清二楚,让在银行工作的表姐都自叹弗如。
爷爷为人忠厚老实,一辈子不争不抢,不贪不占,以身教树立了良好的家风。县联社条件好、油水多,会计职位又颇重要,守着那么多羊却从不薅毛,没少被同事们嘲笑。“偷掸子”事件是唯一例外——一次,家里的鸡毛掸子坏了,奶奶再三撺掇爷爷从单位拿一个,爷爷面皮薄,大概也想改变一贯冷货(老家话,意为笨蛋)的形象,居然答应了。为此紧张得半天无心工作,待所有同事下班很久后,爷爷才拿起办公室一柄鸡毛掸子,却紧张得感觉四面八方都是监督的眼睛,情急下只好塞进后背的外衣里,无法弯腰,不敢和熟人打招呼,真正芒刺在背一般,飞快逃回家。场景的喜感和爷爷的紧张成为全家几十年经典笑料,也因此成为爷爷的护身符,此后再没人怂恿他去干类似的事情了。
爷爷不善言辞,从来不会表达对儿孙们的情感,但我和姐姐小时候最喜欢去爷爷家,随便怎么折腾嬉闹,爷爷从来不打不骂,实在被两个小家伙淘得受不了时,最多一声长叹~唉。这“唉”貌似批评,实为鼓励,以至我和姐姐每次不淘到爷爷的“唉”,誓不罢休。读大学后,每个假期回老家都要先去看爷爷奶奶,爷爷照例是程式化的三个问题: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学习生活累不累?什么时候开学返校?这程咬金的三板斧之后,惯例是沉默,分明知道他还想和我多聊点什么,我也分明还想多说点什么,可偏偏我俩就是这样一对沉默寡言人,非得奶奶来打破尴尬,否则就得长时间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爷爷终生热爱学习,退休后开始自学画画,只用了几年功夫,工笔的山水、仕女已画得颇有韵致,他却仍不满意,整天苦苦钻研山水的意境和人脸的画法。在人生最后几年,爷爷想学《史记》,爸爸便把家里一本拿去给爷爷读。高中时为提高古文阅读应考能力,我曾浮皮潦草读过这本书,接近八十高龄的爷爷,却因个人兴趣花几年时间去潜心研读,境界高下不可同日而语。这本在祖孙两代间有着深刻交集的《史记》如今静静躺在老家的书柜里,睹物思人,总令人格外唏嘘感慨。
每当想起爷爷,就会想起那个每天中午二两白酒一撮花生米的老人,盛酒的白瓷壶须放在加满热水的白搪瓷缸温着,小塑料袋里的五香花生米刚刚够一顿,却总要分几粒给孙子吃;就会想起那个每天自学古文和画画的老人,经典诗句满满抄写了几个笔记本,工笔画画了一张又一张,然而自己都不满意,摇摇头,再重新来过;就会想起那个因生活琐事成天和老伴抬杠拌嘴的老人,担心不识字的老伴吃错了药,耐心地把五颜六色的药按顿分成一堆一堆,用纸包成一个个小包,压在火炕褥子下方便奶奶取用。这样一个善良、厚道、聪明、勤奋的老人,带着对社会与家人的无私奉献,带着对后辈深深的爱与眷恋,最终隐没于历史深处,我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一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几十年过去了,父亲逐渐成为记忆中爷爷的模样,我也逐渐成长为中年时的父亲,基因的密码就这样一代代传承。我的家族、我的家人都非常平凡普通,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传奇,每个人都简单得如同一朵小花,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安静绽放。但有这样一位曾年近八十仍能骑车赶集买菜的爷爷,他腰杆笔直,精神矍铄,真让我们骄傲;现在七十岁的父亲仍能开车接送孙子并能往返于首都和两百多公里之外的老家,同样让我们十分骄傲。爷爷若看到他的两双女儿、八个孙辈身体健康、各自安好,平稳运行在人生轨道上,应该也是十分骄傲的了。
作者简介:黄磊,1979年生。蔚县生人,北京谋生,文无根底,唯有诗心。理科生的命,得了文科生的病,闲来喜欢读读书写几笔歪诗,望与各位老师文友学习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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