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捂住耳朵。果真是个不夜城，已近凌晨的上海还是灯火通明，街边黄包车在点燃的香烟气中顿在路边，还有一两只扑哧扑哧地飞过，隐约地能够听到收音机天线伴着轰炸声吱呀作响。从夜总会房顶里直直地射出几束光，听得见的有歌声，嬉笑声，甚至还有舞池里的踏步声。不知是哪家夫妇又吵嘴，惊得小孩哇哇大叫，又不知是什么生离死别引得女人哭声凄厉。
真是吵闹。他往上提了提一个里面塞满文件的公文包，扯了扯松领带顺带把靠近脖子的纽扣给解开，露出了他昨夜刚给衣服补上的布块，他瞥了一眼，又把扣子给扣回去了。“上海的夜总是这样，又亮又吵。”他拖着腿慢慢地在地上挪动着，眼珠环了一圈，闭上了眼。这夜又多了一个失了魂的壳。
“叶先生，回来得也太晚了罢。”宋妈闻声开了门。“是，是。”他没张嘴，那声音就像从背后影子里钻出来的一样，没有人味，在清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撞在一起，就消失在黑夜中了。他向来不喜这宋妈，租住在这房里快一年了罢，也不放心把钥匙交给他一把，听那小顺子说是怕无人在时他会悄悄在客厅或在主卧里捎走什么东西。他多次委婉地向宋妈那取把钥匙，宋妈就遮遮吾吾：“没关系的罢叶先生，我……你回来我来开门，什么，我……我闲的很，没关系的罢。”他厌透了这幅虚伪的嘴脸，不过是个被房主教唆的佣人罢了。话虽如此，但自己在上海这么多天，生活也没什么起色，吃穿用度甚至比这宋妈还寒碜。他瞟了一眼宋妈新做的紫红色衣裳，吞回了想再次说的话，转身上了楼。
他住在楼上的一个小阁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满是纸张，密密麻麻的黑字在纸上蠕动，就像是蚂蚁搬家。房间着实小得可怜，一个转身就能把这儿都塞满了。他摊在床上，眼盯着天花板，他又开始想。想着迫于生计来上海时才二十出头，现在也已经有个几年了，生活却还是不变的惨淡，西装就只有从乡下来手作的两套，每天轮着换，天不好下雨时还得湿答答混着湿臭味地穿去上班，衣服里缝缝补补的全是补丁，总是要担心会不会露出来让人看见……呵，绝不能让人看见！他又想起乡下那女人，在法律上说是结婚了几年，竟连脸都没见过，记得母亲上次托人写信来说起那女人结婚时是和只鸡拜的堂，呵，真是可笑，这恶俗，这法律。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
他的手肘碰到了公文包的边角上，他随意地把包抛到桌上，扔得不准，那包顺着纸张哗啦啦地往下掉，把那椅子撞倒在地上敲得一声巨响，就传来几句骂声。这声巨响是个打火机，将上海的所有的嘈杂声给引爆，就从四面八方地向他涌过来。哭叫声，呐喊声，嬉闹声，嘲笑声还有什么狗吠声，鸡鸣声一时间全炸了开来，声音从耳朵刺入鼻腔就快要把人给窒息了！他拼命捂住耳朵。
有一阵能让人喘息的空余，他缓慢地睁开了眼。他先看到的是一抹旧蓝色，接着一个人形慢慢从那蓝中映出来。是一个的曼妙的女子！他在上海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时行的鹅蛋脸，樱桃似的嘴，玲珑的鼻尖，清炯的眼睛，两弯浅浅的淡眉藏进了过于白皙的皮肤，像极了拜伦写过的那什么雅典的少女，只是过于消瘦。“鄙人姓叶……呵，什么鄙人，我是说，我姓叶，请问小姐你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踌躇。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他露出一丝微笑。“哦不好意思，你应该是来找房东的罢，宋妈！宋妈！不好意思小姐，现在没有人在，你……你先坐。”他看着这个女子还是没有说话，微笑像僵在了脸上，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略显瘦弱。上次母亲信中提到最近有什么流行病，得了人就又瘦又苍白，还出逃了个奸细女学生，这女子……
“咳，小姐你是有什么急事吗，你放心我的话，我来替你转告。”话音刚落，他的耳朵突然又开始发出炸裂的鸣叫，他痛苦地蹲在地上，满脸狰狞，挣扎地想要逃脱。他在余光中看见那女子缓缓走上前来，张开手，轻柔地拢住他的耳朵，他也觉得奇怪，那双手就像是有魔力一样，一下子把一切噪音抛到窗外。他双目含泪地看着眼前的美丽的女子，他再也忍受不了，他要倾诉他的人生！该从哪里说起？是从他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说起，还是更远地从他那乡下的女人开始说起？他流着泪水，就好像这愁苦顺着泪水一并流出来了。他这些年实在是过得太苦太累了，办公所里时常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抄书的工作岂是容易做的，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同事小张怎么就在大厅里坐着当保安，怕是塞钱了吧，或是走了关系的，上次还见到他和经理交谈得甚欢，真是没有道义！
但是现在他不一样了，他有这么一个脱俗的女子，那小张肯定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他的心开始飘了：这女子铁定还没婚嫁罢，不知道家里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有几老又有姊妹几个，若是她家没有兄弟，结了婚后日子得过得紧……结婚那天我可要办个大桌，哎可要花不少钱呢，还得去办结婚证，那乡下女人是一定要离了。以后生了孩子也要钱哪！钱！
他闭上了眼，把他和她接下来的人生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幸福时就笑笑，想到钱花得多时也……也就算了，这女子绝无仅有，也是值的。“咳！”一声震耳的咳嗽声从耳边传来。一下子把他从他的人生中震脱出来，他的脑袋里的水迟顿顿地哗啦了一圈，突然被惊醒：这女子怕是真有传染病，要不就是个奸细，不然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觉得他恢复了理智，面色紧张却又装作若无其事，他说：“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他想着他可真是聪明，把所有事双手一甩啥事都与他无关，又不让这美丽的小姐难堪，赶紧脱身免得被她传染，也千万别扯上政治问题，他可承担不起。但他忘了，他脑袋里的人生本来就与她无关。 他又睁开了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幸好。” 死一般的沉寂
作者 | 詹凯璇排版 | 莫希怡图源网络，侵权可删（往期推送，点击图片链接）----------------
活动 | 第三十五届海碰子全体大会
视野 | 情牵五世，一往而深
碎语 | 七天长假你干了些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