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于2005年。2019年10月编辑修改。）
我对自己最初入行时实习过、工作过的一家精神心理科诊所一直充满感激。这家机构位于纽约下东城、以服务亚裔为主。我感激它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在那里，接触到、甚至可谓深度接触到一群人——直到今天，他们对我的移民观，都有深切影响。这个群体，如果我继续留在国内，我基本上不大可能接触到：他们就是第一代偷渡、第二代移民来自福州所辖县市的福州人*。
这些福州人虽然讲福州话，但人人会讲国语/普通话。这一点上象温州人、上海人。与在诊所遇到的讲粤语的人大不同。这些早年移民的广东人、香港人，特别是讲台山话的人，有很多人的国语说不成句。好在近年来，连在美国，都可以感到大趋势是国语越来越普及了。要不然，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还真难。本来学这个专业的华人就有限，再要会除了国语外的什么方言，就更不容易找着人了。
“你是不是福州人？”一个来自福州的病人在第二次见面结束前问。
“怎么想到这个问题？”
“我猜你不是。如果你是，我就不跟你讲这么多了。福州人的圈子太小。”
只要是在美国，岂止福州人的圈子小。我听温州人讲过温州人的圈子小，广东人讲过广东人的圈子小，在美不同地方的中国人讲过当地的中国人圈子小。韩国人也一样，觉得自己的圈子小。有一位无家可归住进收容所的韩国人，虽然几乎不会讲英语，可是死也不肯在本国人的社区里找工作，因为觉得落迫到这种境地实在没脸面。他尤其不想在韩国人的小圈子里被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相比而言，日本人好像倒是比较容易融入到美国人的大环境里去。
圈子小的好处，就是互相帮忙。偷渡欠的钱怎么还？怎么找工作？谁有申请政治庇护上庭的经验？怎么合伙开餐馆？谁来介绍朋友来相亲？自己没身份，托谁把孩子带回国？
圈子小的坏处，就是坏事传千里，而且面目全非。更何况是来看精神科、心理科医生。“我不想别人知道。人家会以为我是精神病、我是疯子。”
最开始接触到偷渡来的福州人时，心里恨恨的，觉得给中国人丢脸。渐渐地越来越不以为然。为什么只觉得体面的中国人才是中国人？一个体面的中国人背后有多少个不够体面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愿承认偷渡的中国人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不去了解一下这么多人为什么肯冒这么大风险、欠这么多债做这种事？为什么美国人不因为他们的电视里天天放着丑闻、地铁里处处可见无家可归者而怕丢自己民族的脸？我如果接受自己的民族里有各种各样的亚群体，大家为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行为选择，是不是就能免除些欲盖弥彰的尴尬与窘迫？
大家各有门路到美国来讨生活，移民、留学、婚嫁、各种短期签证方式来美然后黑下来，等等。偷渡不过是其中一种。看得多了，完全不象初时刚接触那样，“我要服务这些非法的人？”到后来，“为什么不？”尤其是，一旦了解了每个个体的人的生长环境和经历，就再也无法一味指责他们的行为。同样是人，同样是中国人，同样是同时代的人，生在这一省这一地这一家、与生在那一省那一地那一家，可能经历完全不同的命运。从这点上来说，想想人的渺小、在大环境、大时代里个体命运的不可操纵，愈发觉得我们都是同类，相惜才对。
这些各种途径来美的福州人，是把中餐馆开到全美各地的生力军。不管你说他们的“芥兰牛”、“左将军鸡”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中餐，不管你觉得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国人、中国文化，无数美国人却就是通过这些中餐馆，“中国”二字才在他们头脑中变得生动起来。
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都是美国公民。他们自己在申请政治庇护的过程中，获得居美的权利，甚至也还有健康保险（才使得他们可以自己不用付钱接受心理咨询服务）。他们如果患病，法律规定看急诊不论患者有无身份、有无钱；如果不牵涉其它非法的事，他们有可能一直没身份，但也能一直在美国做工做下去。他们说他们不想回国，因为在美国“只要做工，就能赚到钱”。他们的收入还了债，还让留在国内的家人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懂英文、也没时间没精力学。一周六天，一天12个小时在餐馆做工，极少娱乐、生活的意义就是不断寄钱回家。很多人在几年的时间里除了一个铺盖卷，一无所有。许多人失眠，许多人焦虑不堪，许多人过劳死。
有许多丈夫/父亲们，捱了十几年获得身份，终于家庭团聚。但孩子因为长久的移民等待，往往荒废了学业，也不再像父辈那样愿意吃苦，两代人的观念冲突、磨擦剧烈，带来新的困扰。又还有些犯了罪、被遣返的，一家人被迫分隔两地、相聚无期。又有年轻的夫妻们，做工辛劳，便将孩子送回国内由老人隔代照看，等孩子到上学年龄再接回来。这些“卫星宝宝”（satellite kids）跟父母隔阂巨大，带来种种适应不良……
我在网上查看数据，说自1992年至今，福建长乐、福清等地来美的人口有20万至50万不等。又称纽约的百万华人中，50万为福州人。从自己的直接经验中，感到短短十几年间，福州移民的方式、渠道，呈现的心理服务需求也都在不断变化中。然而自从我离开这家诊所，也就失去了大量接触这个群体的机缘——但是，他们对我产生的影响，绵延不绝……
---------------------------------------------------------------
欢迎关注“物心理怡”订阅号。原创文章，分享心得。
---------------------------------------------------------------
关于作者，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州注册心理咨询师。从事个人、伴侣、家庭心理咨询及心理咨询教学、督导工作。擅长情绪导向的伴侣治疗（Emotionally Focused Couple Therapy）及加速体验动力治疗（AEDP, Accelarated Experiential Dynamic Psychotherapy）。微信ID：novyiw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