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堂前树 一禅木犀心
第6章:抢救了五日
秋天,阳光正像金子那样发亮,照到人们的脸上,是古铜色的饱满和深沉。
太公躺在一张床上,墙上窗櫺的格子方正细巧,一缕缕阳光穿透而过,放映在另一面墙上,画出美妙的图案与故事。太公看见有很多灰尘的颗粒,在空中阳光里跳舞。他摸着头颈下的枕头,摸着盖在身上的薄棉被,是那种粗糙土制淡蓝色的印花布。他感到特别亲切,他想起已经多年来没有这么平静的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了,那还是在自己的家里。那个时候,在P村,在深山环抱的小小村落里,河边有一棵大榕树,他和伙伴们在河里抓小鱼,在树上掏鹭鸶鸟的蛋,那是属于江南的白色水鸟,吃河里的小鱼,蛋很腥。他可以不受约束在床单上画一只白鹭鸶而不被母亲打骂,可以在床上躺一个上午睡懒觉不起来,可以想早点睡觉就爬上面床去玩耍。他想到最主要的还是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和里面的一张床,那里有自己的世界,有童年、少年时期的任性与调皮,有无忧无虑生活的那些细节,以及父母和村里族人宗亲对一天一天普通日子祥和的充实,有共同的快乐与美好。
他想到了离开生他养他给予他一切美好的那个山村,只怕此生都不会回去了。美好的过往,都只停留在记忆中,时间像一列永远前进的火车,过去的都没法再次到达,他从那里逃离之后,从此就像浮萍漂迫,不会再有一个根,深扎在泥土中。生活在乱世,家里的亲人全部死了,他成了孤儿,在外闯荡,又往往出生入死,几年里成熟起来,养成了侠客的豪情,拿得起,放得下,天下为家,到处是父母。他刚从P村逃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少年,现在躺在这张面床上,却已经是一个成年。他舒坦的躺着,好像还真的不习惯。
他想坐起来。他听见屋外有人声。门开了,有一个老太太走进来,用山村的方言对他说今天好一点了吗。太公听得懂,她的声音,有点像自己的奶奶,他不知道奶奶是不是和老太太一个地方嫁出去的。也许是相近的村落,也许是共同的祖宗。太公还不知道老太太是谁,他头一次听她说话,近距离的观察她。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头上扎着一个黑色的布饰,有暗暗的绣上去的花纹。步饰从额头发际的中间,向两鬓环挠,在脑后的发髻上结扎。一根银簪插在那里,耳朵的位置,戴了一朵素雅的符合老太太身份的碎花饰。头发银白,平顺,修饰朴素,大方整齐。这是一个小盈家庭的农村老太太,走起路来小心,扭捏,一套灰红的粗布连襟,罩着一双小脚。她走过来,走过去,此时正照顾着我的太公。
猜想那一定是这个家庭的最高辈份的长者了。太公肃然尊敬,连忙说好多了。
他时常半醒半睡,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感知自己躺在这个房间里有好几天了。期间,来过的人里,有医者,是Z大爷带进来的。太公发高烧了吧,他天天做着梦,梦中反复放映战斗的场景,像一部电影。战斗胶着状态,他在出生入死,他和同伙们一起撕杀,他向被手雷炸开的尘土飞扬与硝烟迷漫里冲锋,他啊啊啊的挥舞着长刀近距离接近敌人不怕死掉。他又梦见自己真的死掉了,有子弹射中了自己胸膛,腹部好像也中了一枪。他只感到射中的那一刻是不疼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他就被一个魔鬼伸出的大手抓起来,狠狠的向山崖那边摔下去。他梦见自己确实是死掉了,母亲陪在身边,摸他的头,摸他的手,摸他的胸口。他看见伤口处涌出了热气,血流像河,淌不干净。他看见母亲用手堵住那个伤口,可伤口越来越大,流血永远不会停止。他听见母亲说孩子别怕,她要带他去天堂。
梦境是生活真实的反映。在父亲把太公这一段梦境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读一本书,就是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和梦的理论。但在普通人看来,梦境是现实生活的反向,他们说生活艰苦的人会经常梦到吃大餐,而身体健康的人才会梦到被蛇咬。而太公梦见被他母亲安慰,死亡就应该是生存下去,天堂就是祈求孩子平安生活的人间。
他在昏迷中,好像听到医者对Z大爷说着话。医者说胸部腹部的弹片太多太碎,取不干净了。医者说大的三片取出来,有一片扎得深,他没有这个水平了。他说大腿骨折,在靠近关节的地方,他只能把它们捏在一起,后面会遗留下一些症状,给日后的生活带上不便。Z大爷感谢医者,说没生命危险就好。
有一天,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传进太公的耳朵。Z大爷再次邀请医者复检之后,就招呼他去外面厅堂坐坐的时候,一个男孩坐在太公的旁边,看着他经过多次战斗洗礼的脸。那是一张粗糙并不光滑的脸,有几处受伤结痂的脸,和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称苍白的脸。有一次,他伸出手小心扶摸,太公感知着小少年手心的热气与温度。太公睁开眼睛,小少年彬彬有礼,像读过书,脸上充满儒雅的稚气。他听见Z大爷叫唤小少年,让我的太公安静休养。
太公是经历过多次生死边缘的人,死亡并不可怕。他活过来了,在抢救第三日之后。太公有一个奇妙的想法,这一次,在生死边缘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家庭的两个人,一个是年岁最高的老太太,一个是年岁最低的小少年。他的生命在最关键的时候,分别有两条道路让他选择,一条是走向死亡,但有一位老太太千方百计地救治,不让他死亡。另一条是走向新生,有一位小少年左右陪伴,引导他顽强新生。他们同时陪伴在太公的左右。他意识的局限思维里,生与死都只是自然现象,老太太的祥和目光,与小少年的睿智眼神,分别给予他精神上的暗示。老太太是最长者,那是生活中最尊贵的侍候;小少年是最年小,那是生命中最强力的象征。
看待生死无常,人生中最幸福的是那种泰然。战斗不可止,死也得其所,他决定了,伤好就去寻找他的兄弟。
太公的生命,是在与时间抢速度的前提下保住的。Z家抢救他,几天里,伤病在他的身体里暴发过几次战斗,热血在血管里猛烈地流动,白细胞和病毒战斗之后死亡的尸体,在他的伤口阵地上排列。血与脓交融,他高烧了一次,额头滚烫,湿的毛巾上冒着蒸气。终于,在医者的治疗和老太太的养护下,太公身体里生与死的战斗逐渐平息,病情也平稳下来。第五日,太公出了一身冷汗,浸湿了被褥,他的那一身血衣,己被脱了下来。他穿着长工的一件粗布大掛,又被冷汗浸透,也在早晨被换了。老太太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太公已经像脱胎换骨一样,经历了鬼门大关,又活生生的顽强的站在了生的那一边。
见太公要坐起来,老太太连忙扭动着小脚走过来,请他躺下去。太公就在想坐起来时牵动了经骨,拉扯到了伤口,又一阵疼痛,揪心。
10月27日上午,写于木犀堂南窗
(待续)
(图片来自网络)
木犀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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