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其他人的“雇来的木工”的说辞,我更愿意说他是我装潢时请来的木匠,我管他叫“杜师”。
杜师今年才四十出头,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多岁:有点佝偻的脊背,土褐色、松弛、褶皱的面肤,疲惫而游离的眼神,常常唉声怨气的语调,无不显示着他心上的担子不轻,生活过得并不滋润。杜师说他三岁时丧父,母亲丢下他改嫁他乡,奶奶、爷爷把他拉扯得长大;小学也没念完,十四岁就跟上村里的木匠们外出打工,学手艺。既是自己努力,更是老天照应,直到二十六的大龄时,他终于娶到了媳妇,总算真正“活成人”了,而没打了光棍。婚后,老婆给他相继生下一女一儿。现在,他的奶奶、爷爷都已病故,世间的亲人,实则只剩下老婆、孩子了。
那半个月时间,由他一个人给我的新房做木工。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我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学了那么多,但只停留于书本,只服务于考试,离校后便不再触碰,更未应用于实际丁点,任其从记忆库中飞快遗忘。而现在,却要看着一个没学过一点几何、连小数点也安不对的人,在板材上标记出各种精确的尺寸,设想怎么才能把柜体做得既美观又结实。我第一次对国人学用两张皮现象感受得如此深刻:学理论的光学理论,不去实践;而搞实践的缺乏理论,但又没条件、没机会去学理论。我虽然常常在场,但却对杜师帮不上什么大忙,只会轻来轻去地做一点拿个什么东西之类的小活,充其量是他的半个助手吧。
一天,我故意问他:“你就没有徒弟,不收徒弟吗?”
他慨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哪能看下做这呢?!”顺着话茬子,我告知给了他我的发现:“改水电的,贴瓷砖的,做木工的,三十到三十五岁的很少,三十岁以下的几乎没有,主力军还是四五十岁的人。想必刮家的也是这样,其他需要受苦受脏的都是这样吧?”“是了,是了!还是你们文化人会总结。”哈哈,他俨然忘了我给他当助手时是多么笨手笨脚,而对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竟冒出了一种景仰。
遥想我们那会,除了极少数学习很好、自己肯念、大人只得供的,大多数农村孩子初中一毕业,便不再念书了,而是意气风发离开农村,跟上熟人或熟人介绍的什么人,外出当学徒——实则是充当人家的廉价或免费的帮手。
男孩们常常是砌砖、抹灰、汽修、烹饪、驾驶,女孩们是理发、裁缝。他们的吃住条件、待遇很差,动不动还要受老板和师傅的闲气。但是,他们一干就是很多年:从只许做几乎无技术含量的杂活,熬到能做一点有技术含量的小工,再熬到成为师傅得力助手的中工,直到熬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工;从不挣一毛钱,到只能挣到一点零花钱,再到够养活自己,再到能贴补家里,直到攒的钱娶媳妇或干点其他的什么大事。许多人一直干到了现在,成为行家里手,靠着一点人们瞧不起的小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更突出的便自己创业,当了老板,去领导比自己文凭高的一众员工。他们不需要啃爹,也啃不成,他们的父辈很多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真是干骨头上榨油了。无依无靠,便只得丢掉一切不切实际的念想,轻装上阵,埋头苦干,义无反顾往前走。
而近十多年来,在城市化浪潮的驱赶下,狭义上的农村孩子(就是在农村土生土长大的)已近灭绝,取而代之的是从小就在城市的某个出租屋长大的农村籍孩子。
这些人初中毕业后,大多数人考不到当地的一流高中,收费高昂的私立高中又念不起,但吃尽没文化亏的大人,会毅然决然地把他们送到二三四流及不入流的高中或早已无人青睐的中专继续念书,以期实现文化兴家,草根逆袭,而不是放任孩子流到社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念完高中,能考上一流大学的毕竟是少数,但有广大二三四流及不入流的大学等着娃去读呀。念了中专的也不要紧,三年完了接着再念上二年,便被“3+2”成了大专生——亦能称作大学生了。对于好多人家来说,这就好像能够光耀门楣了,因为先前家里可是连个高中生也没啊!所以,众多大中专院校及非一二流大学,简直就是寻常百姓家、非优秀学生的收容所。管理不好,师资不好,风气不好,一群乌合之众在里面很难搞出什么名堂!从这样的学校毕业出来,也就二十几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说是知识分子吧,理论方面只是蜻蜓点水,跟研究生或一二流大学出来的没法比;说是技术人才吧,只在象牙塔里纸上谈兵,浅浅的几本,不去社会上实践,不与生产力结合,能学到啥技术?那就索性干体力活吧!呵呵,念书念得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受下那份苦?而且,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大学生,怎么能干那种活?何况,就算自己肯干,大人也不忍心呀!
真是要知识没知识,要技术没技术,要苦力没苦力!
怎么办?努力入编?一要达到报考门槛,二要文化功底扎实,三要狠下心来自学,四要大人掏钱培训,五要形象气质可以,六要机遇时运够好。比考研也难!哎,算了吧。只得去给三四五流及不入流的企业打工,当比农民工还要廉价的劳动力。找不到跟专业对口工作的,便去跑业务,跑保险,做直销,做微商,甚至去当服务员,当保安。定力不够、耐力不足的,便像小猴子下山一样,在不同的行业、企业、地方间跳来跳去……不觉就跳到三十了,还未积淀出一技之长,甚至认不清自己适合干什么。人到而立,立不了业,也得立家。女的倒好说,嫁了人,生个娃,当家庭妇女。男的呢?只得啃着干骨头一把、油水快枯竭的大人,买房子,娶媳妇,然后不温不火苟且度日。难怪搞装潢的这些匠人工价不低,日均四百元左右,原来年轻人都当大学生去了,都想着在社会上挣不出水的钱,使得需要脏累的技术工后继乏人,以稀为贵啊。
但是,杜师说他依然不能致富,“主要是稳不住:有时了几家的活堆住,忙个死不下;有时了能闲一个月多,闲得人心慌眼跳。”
我就鼓舞他:“你放心,木匠的处境只会更好。现在是因为四五十的这茬子人还多,等五十以上的那批退了,而不能相应地补进年轻人来,那你们的工价还会涨。”“可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数我们这些受苦人恓惶了!”“杜师,你是匠人,是耍手艺的,是艺术家,不是那种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出卖蛮力的受苦人。你们的祖师爷——鲁班,可是写进历史书里的名人呀。搞装潢的,是我们国家把它做成了没门槛的,看作是苦力活;而在发达国家,却被视为化妆房屋的高级技工,学历不够还不行呢!”杜师会心地笑了,也许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职业原来具备如此高级的意义;但是,依然不敢跟搞脑力的相提并论,“只要念出书来,是个大学生,肯定比受苦人强。”他说。
“大学生一年毕业一千万,比新增的农民工还多。什么东西也一多就不值钱了!如果念不成个样子,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的,比农民工也艰难。”我给他简单地解释道,“你还记得吧?那天我们去看加工柜门的,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后生——小学也没毕业,而给他当助理的却是个大专生。”
“哦。”杜师吐了一口烟,陷入了沉思。随后,他心事重重地问我:“我女儿中考完了,考得一点点,只能念中专,怎么办呀?”“复读吧!复读上一年,争取考到更好的学校。就算考不到,但用一年时间多学点知识,对以后的发展也还是有用的。”“不肯复读啊!”“那就念带手艺的、需要体力劳动的、孩子自己喜欢的技术类专业;学校嘛,都是中专,差别不怎么大。”“这样想的话,就数学西点合适了。”“西点行了,孩子在文化方面跟其他孩子竞争,毫无优势,但如果能成为做西点的里更有文化的,有点文化的里西点做得最好的,也便将来不愁一碗饭吃。”
几天后,他说孩子被太原的一个技校的西点专业招录了。我说挺好的。女儿的事是定了,但儿子的学业又使他心烦起来:
“今年十四岁的人了,念初二了,但是不懂得好好地念书。现在放了假了,呆在家里就是个玩手机……”“不看书的话,就让他过来实践实践吧?”我提议道。“来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做,看看你做木工的过程,感受一下你的辛苦和挣钱养家的不容易,也收获挺大的。”次日早晨,他真的带来了儿子,来了也和我一样,只是做一点给他拿点什么东西的小活。傍晚收工时,我问他儿子:“感觉怎么样?”“还行了。”“在家看书和在这帮忙,哪个更辛苦?”“都苦了。”
后来,这孩子再没过来过。看来,他还是觉得宅在家更舒服啊。至于宅在家是看书还是玩手机,这就主要靠他的自觉了。
但是,不管怎样,初中毕业后,这娃肯定还会念书的,或者高中,或者中专,将来都能成为所谓的大学生——只要他愿意,而不会走上他父亲那样的,十四岁就外出打工的木匠之路。可是,如果他念的是那些“寻常百姓家、非优秀学生的收容所”,就真的会比他父亲更有出息,更能走出一条自立自强的路吗? 2019年2月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