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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 | 在耀州深秋的阳光里

阅读量:3836778 2019-10-27


 

1
 
突然决定去铜川,与对一个作家的阅读记忆有关。
 
在西安的酒店里,对着地图有些茫然。一个空闲的周末即将来临,等待安顿。
 
往南,可以去终南山,像那个波特一样问隐,也可以去秦岭深处,体验自然地理分界线的神奇。往西,可以去咸阳,访访我那位一个官司打十几年的楞娃老兄长和他做茯茶生意的老伙计。往东,还可以去白鹿原,追寻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
 
那往北呢?往北是泾阳,再往北,是铜川。铜川!一个名字像一个流星,闪亮地划过记忆夜空。
 
他是铜川籍作家和谷先生。我藏有一本他的散文集《远行人独语》,而且他的作品中,我也只读过这一本。记住他,就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远行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内地掀起“海南潮”,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些人纷纷奔赴椰岛,去追逐他们的梦。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中国人逐梦的脚步,似乎永不停歇。
 
印象深刻的,除了同学L去海口追随他闯世界的兄长,还有在母校任教的作家南翔。他后来写了不少以南下经历为背景的小说作品,其中有一篇题目叫《淘洗》。
 
而这个“远行人”和谷闯入我的阅读,有些偶然,主要是因为他来自“文学陕军”,而且他独自远走海南的行动,使他成为那“文学陕军”中最独特的一个。记得他写道:
 
“从拉上家门那一瞬间起,你的远行已经构成。你已走出并走入久有的梦想,终于敲定了出发的日子并将它用不惑之年的脚板踏响。”
 
就像我反复讲过的那样,故乡就是用来“出走”的。从西安和老家铜川出走时,他大约四十岁。
 
没想到,我的铜川之行中,在陈炉古镇的耀州瓷坊里,竟然再度“遇见”和谷先生,再度奏响“还乡”主题那悠远而深沉的旋律。
 
故乡,从来不嫌弃当年离她而去的游子。在经历时光的潮水“淘洗”之后,张开她苍老的怀抱,一一把他们接纳。

 
2
 
车过渭水,便是泾阳。
 
原本准备沿途即兴挑选几个“风景点”浏览一下算了,但我发现,陕西就是陕西!汉阳陵、郑国渠、柳公权墓,赶路的我们一路割爱,一路唏嘘不已。哪里知道这么多有趣的历史遗存,竟然都就深藏于此呢?
 
我们参观了“大地原点”和茯茶小镇。
 
去看“大地原点”,纯属文科生看到路标后的冲动。这里是泾阳县永乐镇北流村,拐进村子,有一个围墙围起的大院。围墙里外,芳草萋萋。
 
细细一看,这地球测绘科学原理还真有点烧脑。大地原点是国家地理坐标,是经纬度的起算点和基准点,在国家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规划测量中有着重要作用。1976年,国家测绘局确定选址方案,1978年建成交付使用。而此前,中国测绘坐标系统引用的是前苏联的大地原点,位于列宁格勒的普尔科夫天文台。
 
主体建筑是一座七层塔楼式圆顶。寻找“原点”,但只能看到大厅中央有一根圆柱,上面挂着一个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地原点”的金色牌子。据说原点的中心标志用玛瑙做成,被镶嵌在一块花岗岩标石上,埋入地下,就在这根柱子里。半球顶部刻有“十”字,“十”字中心就是测量起算点。
 
爬上七层,泾渭平原尽收眼底,斜阳烟树,鸡犬相闻。半球型屋顶是玻璃钢,你可以想像那个情景:在天文观测时,它可以被徐徐开启,一片苍穹逐渐扩展在你的眼前。
 
在大地原点建成后,专家研究发现,西汉时期的超长建筑基线就从此处经过,相差仅2秒经度(60米)的距离。这一古今测量史上的巧合,令考古及测绘界感慨不已。
 
天近黄昏,“烧脑”微晕的我们决定去茯茶镇觅食。有朋友问,咸阳也产茶?这个问题好!也是我在北京与咸阳老兄长煮茶时的疑问。

 
3
 
夜幕降临的茯茶小镇,自有一番神韵,游客竟然不少。
 
这里其实是一座仿古风的茯茶旅游小镇,在改造一个村子的基础上近年规划建成。有传统餐饮水街、茯茶贸易集市,以及鳞次栉比的茶馆和直销店。不少老字号还有图文展示,介绍祖先的创业史以及茯茶的知识。
 
关于茯茶,咸阳的老兄长曾经给过我简要的科普。他说:泾阳是丝绸之路上南茶北上的重要节点。至明清以来,过泾茶叶量不断增大,运输问题突显。为了增加运量,茶商设法改进茶叶包装,将主要来自四川和湖南等地的“南方茶”用篾篓踩成大包,包重90公斤,运往泾阳加工,压制成砖,称“泾阳砖”。因在伏天加工,故称“伏茶”。因其药效似土茯苓,就有了“茯茶”的美称。又因凭“官引”制造,所以也叫“官茶”。
 
这自然也就造就了一条繁荣的茶马古道。据清道光年间陕西巡抚卢坤编写的《秦疆治略》记载:“泾阳县官茶进关,运至茶店,另行检做,转运西行,检茶之人,亦有万余。”当时盛况可见一斑。
 
一包茶叶的旅程,又该有多少传奇啊!
 
以湖南茶为例,民国时期,安化黑茶之乡洞市的竹林溪等地产的茶,顺麻溪水运至安化县小淹镇,由资水船运至益阳,换改大船运往湖北沙市,经老河口,用驼马或汽车直运咸阳;或者从益阳船运汉口,由平汉铁路抵郑州中转陇海路至咸阳。在泾阳压成茯砖后,以驼马、汽车运兰州,远销西北以及中西亚各国。
 
重要的是,一包南茶原料转变为“泾阳砖”后,获得了新生,那就是它会绽放出“金花”!
 
“金花”是一种有益曲霉菌,生物学家现定名为“冠突散囊菌”。其实,在南茶原料中都有这种霉菌,但只有到了泾阳,有了泾阳水、泾阳气候和泾阳茶工的因缘际会,它才会生长并现身,同时获得了价值上的升华。这种生长出来的“金花菌”,作用如同奶酪中的乳酸菌,其消食健胃、杀腥解腻、降脂减肥、降压降糖、生津御寒功效,可谓独傲同侪。
 
近十多年来,老商号的后裔们纷纷投身这一历史传统产品的开发与经营,再造了“茯茶霸业”,成为当地重要的支柱产业。2007年,泾阳茯砖茶工艺恢复试制成功。2011年,“泾阳砖茶制作技艺”被列入陕西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3年,泾阳茯砖茶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一包茶叶的传奇,分明也是一代代茶商的传奇,是丝绸之路上充满华彩的篇章。

 
4
 
赶到耀州的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这一路,不时陷入大卡车的迷阵中,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
 
耀州县城里灯火阑珊。我们出门溜达时,酒店楼下的广场舞刚才还很喧闹,却突然消失了。大街上没有什么人,远处传来卡车呜呜的吼声。我们无处可去,在一个小卖部小姑娘的建议下,决定连夜参观药王山。
 
这里是唐代名医孙思邈的故里,大出我的意料。
 
往东走,是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出城就变成了横跨河谷的大桥,抵达对岸山脚,不时有卡车从桥下公路轰隆隆地驶过。药王山就在一片昏暗的路灯中。那持续低吼的卡车就在附近运动,车灯不时扫过肮脏的路面,辉映出在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后来我们才发现附近有一个水泥厂,甚至一整条川,密集地坐落着几座规模庞大的水泥厂。这满路上卡车和空气中的灰尘,大概是拜它们所赐。
 
进入药王山的牌坊,上坡,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仿古建筑的山门巍然屹立,檐角在夜空中高高挑起。一排柱子上的霓虹灯,扼要地介绍了孙思邈的主要医学贡献。山门两侧有浮雕和碑刻,制作不算精美,但已很难得。借着昏暗的灯光,竟读到一篇作者署名为清代李铨的《锦阳川记》。脚下的这条山谷,大概就是当年的“锦阳川”。
 
这李铨大概是本地任职的官吏。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夏,有朋友来耀州访问李铨,他乘兴邀请朋友们畅游锦阳川,写下了这篇游记。在他笔下,山是“峭壁千仞,叠嶂连峰”,湍急的沮水“从西北下至此忽平阔而雄放”、“烟云淡荡”,“疏柳长堤”、“横如龙门而无其猛,秀似辋川而绝其寂”。一幅三百年前锦阳川的画卷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值得一提的是,文中竟有这样的论述:
 
“盖天地之文章莫大于山水,而山水之奇,必真有性情者始能与之相遇…”
 
这令人猜想,当年的锦绣川、药王的养生之所,该是怎样一块风水宝地呢?而现在的铜川,没有铜,也没有水。当年的“锦绣川”的河水,已然干渴。
 
回到酒店看资料,这里有林徽音故居,是她1930年代初来此考察药王庙古建筑时的短暂居所。在几公里外的孙塬村是药王故里,有药王祠、幼读处以及他的出生地和墓园。
 
但我们不敢恋战,次日早上6点起床,趁卡车还没有上路,逃也般的直奔陈炉古镇。也不知道爬过了几道梁,7点左右,我们出现在陈炉古镇静谧的巷道上了。
 
一座铺满山谷的古镇,撞入眼帘。清新的晨风,轻盈地拂过鼻尖。

 
5
 
在晨曦中,这座以耀州窑闻名遐迩的千年古镇正在苏醒。
 
整个镇子依山而建,显得错落有致。与黄河流域沟峁里的很多村落一样,你家的屋顶,就是我家的大门前庭。谦逊的风度与相依为命的亲密,在此完美糅合,自然天成。在视觉上有符号冲击力的,就是所谓“罐罐垒墙,瓷片贴地”,村子显得干净而整洁,每个细节都似乎在展现北方瓷都的千年古韵。
 
我们在镇子里边走边觅食。远远见有一家大宅子,门楼上书“李家瓷坊”,格外气派。迈进院子,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制瓷作坊,有牌示为“清代民居”。右转又是一道两个门洞的砖门,古朴而雅致,可以看见里边庭院别有洞天。
 
见有人进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主人出来打招呼,紧接着男主人也出来,热情地招呼。这对神仙伴侣一表人才,他们正忙着洗脸刷牙,看来我们这不速之客是来得早了。几句话之间,我们就加入了他们的早餐计划。
 
当太阳照进院子时,我们已经开始烧水煮茶了。不能白吃人家的早饭,我们点了一份茯茶,也正好喝茶聊天,享受这耀州的深秋暖阳。

 
6
 
这李家果然是个耀瓷世家!男主人叫李忠楼,其父李升科先生,1938年生于陈炉镇,是耀州瓷中的成名人物。到李忠楼这一辈,兄妹五人,却是姐姐李竹玲继承了父业,已是知名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这个情况下,就不免要笑问忠楼的经历。他也笑答,说手艺虽是祖传,但也的确是一门艰辛的事业。比如当年拉坯,哪有电机这些设备,全都靠人力,起早摸黑,千辛万苦,赚钱也不多。当年他的选择,是去当地的国营工厂当职工。
 
人到不惑,他与夫人上班的国营工厂渐渐衰败了,几经思量,他们决定提前退休,重操祖业。这些年来,耀州古瓷行业在升温,他们准备大干一场。基本规划是姐姐竹玲专心创作,忠楼负责行销,其他兄妹各有分工。这样,家族事业很快就有了模样。
 
忠楼夫妇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这座老宅打扫个七七八八,最近才开门迎客。他如数家珍地领我们参观,说要演练一下他的解说词,并让我们提意见。
 
前院有手工陶坊,可供学生或陶艺发烧友动手体验。二楼有一个四五十平米的活动室,有齐全的会议设备。这里也是欣赏古镇一个不错的位置。
 
内院有专业制作室、砖窑,重要的是建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作品展示室,占了两间大屋。有李家的作品,也有当地名家的作品,琳琅满目。
 
令我惊奇的是,架上赫然陈列着作家和谷先生题款的耀瓷作品,一侧还摆放了他的小说《还乡》等几部近年出版的著作。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当年那个四十岁远行海南的和谷,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他什么时候重回故乡的?回乡后又写了些什么样的文字,又如何与古老的耀州瓷结缘?
 
这一切,我都茫然无知,却又觉得是如此理所应当。
 
无论你如何历经沧桑,最终总是要还乡,回归到你当年或许难以理解的传统。但这时,你不再是当年那个鲁莽无知的孩子,你把自己几十年闯荡世界的人生体悟,再次贯注到故土,并寄予了与她一起新生的希望。
 
客人越来越多,我边喝茶边看着李忠楼兴奋忙碌的身影,思考着如何给他的解说词提点意见。同时不由得想,难道不是这片故土又接纳了他吗?这个当年“远行”的游子,又回到了他的祖辈赖以生存和立身的古老行业。
 
我不知道,他和和谷先生或许走过了一个相似的心路历程。
 
然而,他又是多么幸运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回乡,更不是每个人都有乡可回。昨天以来的行程,从大地原点、茯茶镇、药王故里到陈炉古镇,无心而随机,所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沧桑故事吧?
 
我们就这样,喝着茯茶,笑谈着,在耀州深秋的温暖的阳光里,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2019年10月27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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