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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文君: 请你不要离开,这里胜似花开 | 关注

阅读量:3819541 2019-10-26


计文君
1973年生,河南许昌人。艺术学博士。著有小说集《帅旦》 《剔红》 《窑变》 《白头吟》 《化城喻》《问津变》及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等。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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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0期选载计文君中篇小说《满庭芳》,原发《清明》2019年4期。
他评
很多青年作家,写作的推动力,靠的是故事,外部的故事。计文君写作的推动力,是生命中的暗流,是一个人的心在命运中的博弈,是像时光一样划过每一个人的东西。起点不同。在起点处,计文君已经为自己的写作赢得了高度。虽然写的不多,但写一篇是一篇。
 
——刘海燕
计文君的小说有很强的异质性。所谓异质性就是与我所阅读到的其他小说题材和写法都不太一样,她有自己强大的叙述腔调和气场,或者像青年评论家项静所说的是“玲珑心里布道场”,并且每每让我想到她本人的气场与谈吐中所体现的睿智与机锋。
——吴佳燕
自说这里胜似花开
文 | 计文君
 
最近在看一款网络综艺——《乐队的夏天》。
我是一个音痴,天生五音不全,对任何音乐都谈不上爱好,只是想知道一下。十几岁时买了《音乐圣经》,对照着找古典乐的曲目来听——觉得这是人类文化的重要部分,作为“知识”知道一下。我也从来不听流行歌曲——除非那种大街小巷都在“流”的,被迫听了。但我会认真去看诸如“华语流行乐三十年”之类的文章,把火过的歌找来知道一下,因为它们构成了时代的背景音。我看《乐队的夏天》,也是为了知道一下。
霍金说,遥远的相似性,让他感动。这款网络综艺里有支名叫“刺猬”的乐队,唱了首名为《白日梦蓝》的歌,忽然让我想起了陈改霞,感觉就像是她的主题曲。
我自己都为这种感觉怔了一下。
陈改霞名字中的那个“改”字,标志着她是个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的人,豫中平原下洼生产大队书记的女儿。《白日梦蓝》是一支摇滚乐队创作于2009年的歌,歌词是这样的:“青春是青涩的年代,我明白,明天不会有色彩,社会是伤害的比赛,当我醒来时才明白;请你不要离开,这里胜似花开……”
这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的愤怒、悲伤与执拗的梦想。那一怔之后,随即明白了我那感觉的来路。陈改霞到了最后,哪怕年纪进入到了生命的黄昏,但她始终都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的人。
她的成长,不是通常意义的成长,也就是变得复杂。她并没有变得复杂,但她依旧在长大,执拗地勇敢地面对冲突,不躲不闪,从十八岁追到六十八岁,甚至都没有能力清楚地说出她在追问、在捍卫的是什么,可是,她依旧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问题的深处。
陈改霞与韦亦是的婚姻,是非常复杂的场域,各种力量在这里交织,交战双方都无法竖起正义之师的旗帜。这场战争的起点,不是八十年代初韦亦是提出离婚,而是陈改霞看上了下乡知青韦亦是。但陈改霞向茫茫虚空无声发问,“韦亦是怎么就来了下洼村呢?”
如此沿着因果逻辑链条上溯,往往会沦为凭借感官直觉进行的虚构,这种直觉还常常会伪装成为思考。因此,韦亦是不无真诚,他思考的虚伪性,不是道德层面的。
冲突双方依凭的道理——无论是道德的,还是文化的,通常只是动员、组织利己力量的宣传。真正的和解,要有神性力量的介入。人与人之间的和解,不过是乔装打扮过的失败与妥协,作为战争的后果或者避免战争的前因。
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故事,讲到了“后人类社会”的门槛上,除了战争,我们依然没有找到别的冲突解决方式。
陈改霞将战争进行到底。最后一场战役是在离婚法庭上,可是对面“战壕”里,韦亦是的肉身并不在,陈改霞用“战役”而非“和谈”来结束这场战争,这是战士的体面。
我在《满庭芳》里想做的是对这种生命态度的细致考察,但同时也把自己丢进了两难的境地:这种战士的态度,让我因其必然存在的破坏性而心生畏惧;只是面对排山倒海倾倒的垃圾“道理”,我也愿意听见有人还能唱,“请你不要离开,这里胜似花开……”
在2019年的夏天,以吉他、贝斯、架子鼓构成的摇滚乐背景音里,陈改霞活成了一则寓言。
本文来自“清明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选读
满庭芳(节选)
文 | 计文君
6
陈改霞是泪多。卷走了父亲的洪水,烧伤了爱红的大火……陈改霞想想,就要掉泪。爱红病情稳定些,亦非让她转院到北京继续治疗,据说她还要接受很多次手术,才能慢慢好起来——婆婆看见她掉泪,就会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乖,你的命还是好的。”陈改霞听见这话,心里会慢慢好受起来。儿子韦之岸作为省理科状元考进了清华大学,陈改霞整个夏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她先是不顾儿子的反对,一口气给儿子做了好几身新衣服。开学前,领着儿子带着婆婆去了开封,爷爷奶奶婆婆加上他们母子,浩浩荡荡又回了趟老家。老人们要在老家住一阵子,他们母子从老家又去了驻马店下洼村舅舅家,满耳听见的都是夸赞和祝福,陈改霞脸上放光地回到了郑州家里。韦之岸自小懂事,很会体贴母亲的心,高二分科时他选了理科,是他自己选的,说都没跟父母说。语文老师遗憾地说,这个世界多了一个工程师,却少了一个天才作家。也是太过可惜,老师把电话打到了省文联,找韦亦是。韦亦是回家跟陈改霞说这事儿,一定要儿子改到文科——他数学又好,选文科高考更具优势。陈改霞说这是孩子自己选的。韦亦是指着陈改霞说:“孩子为什么这么选?你装什么糊涂?别的事我都能忍,这件事我不忍——我的种,我知道!”陈改霞抬头看着他说:“你跟你的种说去——跟我说管什么用?”儿子回家,跟父亲说了半天,最后笑着说:“爸说过,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没事儿,算是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吧。”陈改霞看韦亦是哑巴了,只觉得痛快。痛快过后,又怕应了韦亦是吓唬她的话,儿子高考不顺。老天保佑,儿子选理科,也考得很好。儿子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报到,陈改霞和韦亦是送他到车站。从车站出来,陈改霞抹去眼泪,想走去公交车站,韦亦是伸手拦了一辆“面的”,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陈改霞坐在后面。陈改霞不知道是不是师傅开车太猛,还是自己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在荡秋千,忽悠一下上天,忽悠一下入地,最后下车的时候,都有些想吐了。韦亦是跟她一起回家了,他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进厨房坐上一壶水。炉子上的水还没烧开,韦亦是在客厅叫她:“改霞。”陈改霞出来,他说:“我们离婚吧。”陈改霞慢慢坐下,看着韦亦是。他郑重,诚恳,鬓角的头发楂儿白了不少,可那张脸却比年轻时更耐看了……那张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他真的难过,难过得像是在央告,用央告的口吻给她讲着道理——九几年的道理跟八几年的不一样,他不再提爱情和自由,他开始说生命和人性。我们要活得宽容些,开阔些,懂得慈悲……被扭曲的生命,不得舒展,如同不曾活过……他的声音比年轻时更低沉了些,但沙沙的甜还在。陈改霞听着他说话,有些恍惚地想,他什么都知道,她心里曲曲弯弯的心思都知道,甚至比她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一笔一笔地都写进了他自己的书里。他知道她能为他死,能为他忍天大的委屈……火上的水开了,水壶发出啸叫声。陈改霞听见了声音,没反应过来,韦亦是说:“水开了。”陈改霞起身,去关了火。等她再次返回客厅的时候,韦亦是继续说,房子给她,家里的一切都给她,他的工资卡也留给她,孩子的学费、将来结婚成家的费用都由他来负担——陈改霞傻乎乎地问:“那和现在不是一样吗?”韦亦是握住了她的手说:“对于你,生活和现在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改变啊,你可以有新的选择,你——”也就是从那一刻,陈改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底裂开了一道深渊,翻滚的黑水里腾出了一条凶龙。她甩掉了韦亦是的手说,“是你可以选新的——”韦亦是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你不要瞎扯——我跟你说,我忍耐了这么多年,当初你两个哥哥是怎么伤害侮辱我的,你知道!我胳膊到现在阴天下雨还有感觉!你——爷爷还说你心思少——你比谁的心眼儿都多!你忙活了这多年,家里上上下下,谁不听你的?儿子为了你连文科都不敢选——你知道之岸的文字多有灵气吗?你知道你毁了什么吗?我不值得你这么费心,织一张天罗地网罩住我,憋死我——我过的是人的日子吗?我求求你,放了我,好吗?”韦亦是越来越激昂高亢的声调,刺激了陈改霞心底的凶龙,它剧烈地扭动着身体,翻滚嘶吼着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她冲韦亦是吼出了一连串无比恶毒的咒骂,这些话不知道在哪儿藏着,但始终都在她心里——那是淤积多年、成分复杂的情感泥沼冒出的危险气体,在这个瞬间被点燃,烧成了仇恨的烈焰。她恨他,恨得那一刻想抱着他一起死。陈改霞冲进厨房拿菜刀,她握着刀出现时,韦亦是跳起来,奔向门边。她哆嗦着,身体晃了一下,韦亦是拉开门,跑了出去。陈改霞一下跌坐在沙发里,喘着气,手里握着的刀始终没有松开。这么多年,陈改霞以为的鲜亮日子,其实不过是一场战役与另一场战役之间的空当,韦亦是一直在伺机再战——想到这里,陈改霞没有哭,一点儿也不想哭,她只想冲他吼叫,和他撕打……陈改霞被那条凶龙拿了魂儿。韦亦是也像魔障了,过一阵子,就跟她说离婚,看见她拿刀他不跑了,也敢上去把刀夺过来。开始还是说,说急了,两人也就对打对骂起来。当然,对打对骂只发生在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而且陈改霞多半是吃亏的。要是有外人,韦亦是就沉默地站着,任凭陈改霞把他办公室砸了个一塌糊涂,茶水泼了他一身。自然有人来劝:“嫂子别生气,两口子嘛——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走廊里站着看热闹的年轻编辑,想把韦亦是让到旁边的办公室去,韦亦是只是抹掉了脸上的茶叶,摇摇头。陈改霞被拉出来时,正好看到那个年轻编辑同情地看着韦亦是,顺着那目光,陈改霞看韦亦是的脸——那是一张被长久欺负的好人脸。陈改霞想冲上去撕那张脸,可她忽然没了力气,被人拉走了。陈改霞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是被伤害的那个人,但伤害她的韦亦是却成了被人同情的好人。陈改霞不服,她觉得冤,觉得憋屈,可她说不出这冤屈究竟是什么。韦亦是能说,对着她的脸说,在书里拐着弯儿说,在电视上话里带话地说——泼妇,愚昧,恶俗——逼得她想更泼,更疯,更恶……说到底,也不是真泼真疯真恶,陈改霞这口气撑不了几年,她疲了,累了,那条凶龙也缩回心底的深潭里去了,她闹不动了。韦亦是看透了她,告诉她不同意他也有办法,去法院起诉。要是法院判,那可是财产一分为二,他也不用再养她——他让她好好想想。陈改霞不闹了,她去找能管韦亦是的人。她愕然发现,在离婚这件事上,好像世界上没人能管韦亦是。韦亦是的领导都不肯见她,被堵住了,笑着说单位不好介入职工私生活嘛,夫妻矛盾,好好沟通,好合好散……婆婆虽然帮她说话,可只会劝她忍,她管不了韦亦是,还说陈改霞生气的时候太厉害了,吓着了韦亦是,他才非要离婚的。儿子假期回来的时候,见了他爸,回过头来反而劝陈改霞同意离婚……陈改霞感觉自己掉在井里,所有人都在井口看着她,说掉进去是她的错。只有爷爷不这么说。爷爷奶奶被亦非接去北京之前,为他俩劝和。韦亦是扑通给爷爷跪下,趴在爷爷膝盖上哭,说自己活得太憋屈了。韦启德叹了口气,说:“你憋屈是你的事儿,没有改霞,你照样憋屈。”韦亦是愣在了当下,连哭都忘了。陈改霞忽然觉得他跪着抬脸张嘴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奶奶拍了她一巴掌:“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傻媳妇哦!” 7缺心眼儿的陈改霞,破天荒有了一次心眼儿。韦亦是在外头有别人,陈改霞说不知道是真的,说知道也是真的。知道,因为他自己在小说里写了,韦亦是给那个女人换了不同的名字。不知道的,也就是那个被换掉的名字。后来,陈改霞知道了那个名字——张寒樱。住在楼上的宣传部一位处长的媳妇告诉陈改霞的:“这个张寒樱是有线台的主持人,年轻,漂亮,没结婚,就等着陈改霞让位子呢。”陈改霞听了,就去找韦亦是。旧宿舍锁着门,寻到单位,才知道他去党校学习了,要好几个月。以前躲着不肯见她的主席竟然主动叫了她,说有话跟她说。主席告诉改霞,组织部和宣传部正在考察韦亦是,希望改霞在这关键的时候,帮帮韦亦是。他也会劝韦亦是,大局为重,不要感情用事。改霞点点头,她什么也没说,回家了。陈改霞回家跟婆婆说了,婆婆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乖,这就好了。”果然,韦亦是消停了,不跟她提离婚的事儿了。按说是该安心了,陈改霞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空荡荡,好像丢了什么,没抓没挠的,人也有点儿失魂落魄的。她对婆婆说:“妈,咱们去北京,看爷爷奶奶吧。”韦亦非知道她来了,去机场的路上掉转车头回来见嫂子。陈改霞感觉亦非出现之前,院子里像起了风一般,有人跑动,有人上来跟他们说韦总马上到。奶奶笑着说:“皇上回宫了!”亦非进来的时候没有跑,但步子又大又急,进门就笑着叫嫂子,要她多住几天,他下周就从美国回来了。亦非离开了半天,那阵“风”才慢慢停下来。那天晚上吃饭,陈改霞意外地见过了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奶奶教那女孩子叫改霞大娘,说是亦非的女儿之莼。那个女人,是之莼的妈妈。陈改霞愣了一下,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宋爱红还在复健过程中,腿部有严重烫伤愈合后的痉挛,需要艰苦的锻炼,才能恢复正常行走。她住在旁边的别墅里,陈改霞去见她,爱红倒也不遮掩,笑着说:“嫂子见过那娘儿俩了?”陈改霞心里替爱红觉得疼,应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宋爱红撑着拐,艰难地坐下,喘口气说:“嫂子,我现在顾不上别的,先顾着命再说。还有,我听奶奶说,嫂子跟大哥还在闹?”陈改霞笑了一下说:“现在不闹了。”她咽下了后面的解释,宋爱红也没追问,只是说:“嫂子,你得出来做点儿事儿,别管大哥,为自己活吧。”陈改霞从北京回来,去居委会办的社区“小饭桌”帮忙了。她干得高兴,看着一屋子的孩子,忙累也高兴,吃完饭她还督促孩子写作业。家长来接的时候,惊喜地谢了又谢,改霞更高兴,孩子跟陈阿姨挥手,改霞还会有些舍不得。陈改霞的日子变得有滋味起来,回家跟婆婆也有说有笑了。韦亦是不回家,婆婆总是难过,改霞说:“妈,你全当我守寡了。”婆婆更不高兴了,骂她信嘴胡说,什么守寡——男人活得好好的!陈改霞也骂自己缺心眼,怎么能当着婆婆咒人家儿子死呢?韦亦是平时不怎么回来,端午中秋也顶多是回来吃顿午饭,到了过年,儿子也回来了,老娘眼巴巴盼着,韦亦是拿写作当借口,也只能扛到除夕下午,团圆饭是要吃的,初一是要过的,再想溜,也得等到初二儿子跟陈改霞去了姥姥家。儿子博士要毕业的那年春节,韦亦是也是三十儿晚饭前进的家门儿。儿子站在厨房门口跟陈改霞说,导师想把他留在研究所,做科研就是钱少点儿,不过他喜欢。陈改霞说喜欢就好。儿子扭脸看见了韦亦是,高兴地叫了声:“爸!”韦亦是在接电话,没有应儿子,拿着电话说着进到小卧室,关上了门。陈改霞黑了脸。儿子看她脸色,随即笑着说:“妈,你蒸这么多碗儿,吃过十五也吃不完吧?”“大过年的不许说诳话——不能说多,不能说完……”陈改霞故意嗔怪儿子,儿子笑着搂着她,说知道了。婆婆去拍小卧室的门,叫着:“亦是,亦是——”韦亦是开了门,指了指电话,又关上了门。婆婆一脸担忧地回到了客厅。电视里春晚前的直播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欢快激昂,背景音又是锣鼓喧天,热闹的只是那台巨大的电视,所有人都没有声息。韦亦是从屋里出来,愣了一下,母亲、儿子和陈改霞都看着他,他还没开口,手机又响了,他随即返回卧室,继续接电话。陈改霞扭身进了厨房,拿砍刀用力剁着一只桶子鸡。餐桌摆好了,婆婆拖着声音叫:“亦是,儿啊,吃饭!”韦亦是终于从卧室出来了,眼圈儿红着,用力抽着鼻子,强笑着对儿子说:“论文怎么样?”韦之岸说:“还算顺利,所以才敢跑回来呀!爸,我偷开了你一瓶茅台!偷来的酒好喝,你尝尝!”韦亦是笑着接过儿子递来的酒杯:“偷我的,还叫我尝尝?”父子一杯酒没喝完,嗡嗡嗡的手机震动声,穿透喧闹的电视声钻进了餐桌边人的耳朵里。餐桌上的人都假装那声息不存在,继续吃饭。嗡嗡声停了,过段时间又起来,停了,又起……陈改霞装不下去了,啪地放了筷子,说:“接你的电话去吧,让我们好好吃饭。”韦亦是啪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接起电话:“寒樱,你别哭了,我现在过去。”韦亦是说着朝门口走,陈改霞气噎住了,婆婆跟着站起来,去拉韦亦是:“亦是,大年三十儿啊,你要去哪儿啊?”韦亦是扶住母亲:“妈,我有点儿事儿,你先吃饭,我一会儿回来。”“你死在外面,不用回来!”陈改霞冲过去,拉开婆婆,朝门外推着韦亦是,嘴里一连串的咒骂没轻没重地喷了出来,韦亦是抬手给了陈改霞一耳光。陈改霞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耳朵嗡嗡直响,嘴里腥甜,额头磕得生疼。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撑着身子坐起来,探手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朝韦亦是砸过去。韦亦是躲过了第一个杯子,被第二个砸中了额头,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靠着家门,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婆婆吓呆了,靠孙子搀扶着才没倒下,叫着亦是,没走到儿子跟前就哭起来。韦之岸搀扶起母亲,抓了汽车钥匙,架起韦亦是:“我送我爸去医院。”陈改霞呆坐在沙发上,一阵接一阵地耳鸣,眼珠死盯着桌上的那顿年夜饭。韦亦是从医院回来,已经是初一早上了,缝了几针,躺在卧室里,婆婆守着他掉眼泪。陈改霞额头嘴角都破了,整个左脸都肿着,她对韦之岸说:“给我买车票,我要去北京,找你老老。”韦之岸在她身边坐下,苦涩地笑笑:“妈,算了。”陈改霞坚定地摇头:“你不帮我,妈自己去火车站——”韦之岸拽着她:“妈,你让我睡个觉,明天我开车带你去北京——我说话算数,你信我。”第二天一大早,韦之岸开着叔叔给他的路虎,拉着陈改霞奔了北京,午饭前他们就到了。看见奶奶陈素花,改霞无助地哭了。奶奶看着她脸上的伤长吁短叹:“冤孽,冤孽啊!” 8 是人都冤,有情皆孽。爷爷韦启德告诉陈改霞,当年让她捎给韦亦是的信封里,就写了这八个字。五十岁的陈改霞,揣着自己的冤和孽,吐不出,咽不下。她佩服弟媳宋爱红,经过长期治疗和复健,终于能够正常行走了。她和韦亦非协议离婚,让韦亦非娶了跟了他十年的之莼妈妈。离开北京前,陈改霞去了宋爱红的新家,爱红正和女助理在摆放一架玉石山子。爱红对陈改霞说,离婚是因为孩子们慢慢大了,外头说起来也不好听,毕竟韦亦非也是公众人物,谨慎些好。爱红笑了一下,说:“我们算是彼此成全吧。”陈改霞觉得只是爱红成全了亦非。爷爷韦启德笑着摇头,说:“爱红和亦非的心里装的东西多,有取有舍,此进彼退,那纸婚书,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改霞,你心思少,念头重,爷爷不能劝你说算了,只能给你说保重。”陈改霞心里被爷爷说得酸酸软软的。回到家里,婆婆抹眼淌泪地说,亦是又置办了个家,要她也搬走,她舍不得改霞,可又不能不听儿子的。陈改霞说:“那您就搬去吧。”婆婆搬走的那半年,她咬牙挺着,没在任何人面前掉过一滴泪。儿子每周打电话回来,她都高高兴兴的,挂了电话,自己蒙头哭一场,洗把脸也就过去了。陈改霞也是那年学会了上网,儿子五一节回来,让人来接好网线,一点一点地教她,有了这个东西,她就能跟儿子脸对脸说话了。当然,她还可以查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有一天,她把“韦亦是”三个字输入搜索引擎里,敲一下,跳出来很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页面,她一一点开,翻看……看到半夜,抬起头,揉揉眼,再看回去,屏幕上“韦亦是”三个字,竟然变得很奇怪,成了不认识的生字。奶奶忽然从北京打来电话,让改霞去接婆婆。陈改霞去接婆婆的时候,没碰上韦亦是,也没碰上别的人,她在韦亦是那个“家”里逡巡,拉开卧室衣柜,里面挂着女人的衣裙。婆婆急着跟改霞走,家里的保姆防贼似的盯着陈改霞,陈改霞摔上衣柜的门,带着婆婆打车回家了。婆婆倒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寂寞。保姆除了干活就是捧着个“Pad”看韩剧,叫半天才应一声。十天半个月才能看见儿子一面,说不上两句话,就又走了。那个张寒樱偶尔才来,来了也是跟韦亦是躲在卧室里。对婆婆就是笑笑,没称呼,也没话。婆婆说那个女人只怕得有一百条裙子,就没见她穿过重样儿的衣裳。陈改霞晚上拉开柜子看自己的衣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那种戏台上仙女一样都是纱、缀满花的裙子。她还珍藏着林奶奶给她做的暗绿缎子的旗袍,三十岁那年的夏天,她穿上的时候,韦亦是看她时都愣了一下。陈改霞忍不住会提那个张寒樱,婆婆就跟她说,听得越多,越觉得不够,像喝那种糖水儿,越喝越渴——陈改霞唇干舌燥地起身灌下一杯凉白开。奶奶打电话来问,婆婆说她们正说那个张寒樱,奶奶又是气又是笑,说:“你们婆媳俩,一对缺心眼啊!也难怪你们投缘。”婆婆比陈改霞心思更少,怀着孕失去丈夫,跟着公婆带着儿子过了一辈子。奶奶陈素花是她的同族的姑姑,知道改霞也姓陈,没来由欢喜地说,也是陈家的闺女做了韦家的媳妇。韦亦是的《韦家庄》里,写了陈家、韦家的事情,改霞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爷爷说:“随他编排吧,他得给自己个说法。”韦亦是的《韦家庄》据说得了中国最大的小说奖,奖金有好几十万,他都给了儿子,让他买房子,好成家。儿子打电话告诉陈改霞,陈改霞只哦了一声。要是比起陈改霞听来看来的那些冤孽夫妻,韦亦是算不上恶。毕竟是读书人,陈改霞诉苦的时候,总会听到这样的劝慰。再听说韦亦是这么多年的工资都是给陈改霞的,跟她一起干活的女人拍一下大腿说:“你们散不了!这是个软心肠的男人,真想难为你,先把钱断了,你吃风屙沫吧!再说,就他那脑子——人家是能写书的人,害你太容易了,你还跟人家闹呢?!”陈改霞从那女人嘴里听来的夫妻战争,把她吓得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血腥、肮脏、怪兽嘶吼的噩梦,醒来晕得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去了医院才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压,还有些心律不齐。老了,病了,打不动了吧?从那个头破血流的除夕夜之后,陈改霞只在奶奶九十大寿的时候,和韦亦是见过一面。韦亦是没怎么跟她说话,也没有故意不理她,淡淡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提他们这把“不开的壶”。吃完饭,韦亦是就走了。那顿饭,陈改霞吃得难受,不消化,胸口满胀,睡前胃疼起来,她说睡一觉就好了。奶奶说多半是窝着气了,找大夫要那个气滞胃疼冲剂,喝一袋就好了。幸亏是在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年岁大了,住处日常有医生值班。医生过来看了,说是心梗征兆。陈改霞立刻被送进了医院,后来她的口袋里就常备着硝酸甘油了。婆婆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你才这点儿年纪,可要保重——好歹送走我。”奶奶说婆婆:“真是憨了一辈子,你这是安慰孩子吗?”陈改霞被奶奶的话逗笑了,笑着笑着泪淌出来。奶奶又说她:“就你泪多!”陈改霞想,自己要是这么死了,可真是憋屈死的。也是从这场病之后,她每天多了一项功课,就是揉自己的胸口,揉的时候想一想自己的憋屈,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环一环地往回倒,倒回到1973年夏天。韦亦是因为清秀瘦弱,就常被生产队里的那帮坏小子取笑,特别是那个“哨儿吹”,冷不防就对韦亦是摸一把拍一下,说:“这皮白净的,给我当媳妇吧。”那帮坏小子要想气韦亦是,就叫他“哨儿吹媳妇”。那天挑粪,“哨儿吹”又犯贱,在后面笑着说:“看我媳妇这小腰扭的!”韦亦是挑担子走起来是有些扭捏,大家都笑了,韦亦是就扔了粪挑子,冲过去跟“哨儿吹”撕打。改霞大哥是小队长,过来把俩人分开,都教训了一顿,韦亦是还不罢休,被改霞大哥揍了一拳。改霞知道了,很心疼,晚上她包着几个甜瓜去知青点看韦亦是,韦亦是一把搂住了她……到底了?没有吧?陈改霞揉着胸口想,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韦亦是呢?韦亦是来了下洼村——韦亦是怎么就来了下洼村呢?自己瞎想出来的办法,竟然真的把心口堵的那块硬硬的郁结揉开了,揉成了千条丝万根线——爷爷韦启德说,一丝因,万重果。陈改霞感到了害怕,她不敢乱动了,静静地等着那些“丝线”慢慢落下。陈改霞不动,韦亦是却大动特动起来。韦亦是退休了。他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起诉离婚。儿子韦之岸专门从北京回来,劝陈改霞同意离婚——父亲这回把哭诉的对象从爷爷换成了儿子。儿子答应他,会好好劝自己的母亲。“妈,您和爸彼此折磨了三十年,够了。”儿子握着她的手说。儿子给她讲了很多道理,什么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仿佛韦亦是做什么都有原因,有理由,哪怕是错,都错得有理有据。陈改霞不服,为什么天底下的道理都围着韦亦是转?为什么没有道理是为她说话的?儿子一脸无奈地看着陈改霞:“妈,你不能不讲道理呀?”陈改霞说不出自己的道理,但她觉得儿子讲的那些道理就像乱刮的狂风,把她好不容易在心里理出来的“丝线”吹得乱七八糟,她感到混乱而愤怒。陈改霞不服,但自己的亲儿子都说自己不讲道理。她能想到的终极斗争方式,就是自杀。当晚她在自己屋里寻摸半天,也找不着挂根绳子的地方。陈改霞拉开大衣柜,挂衣服的横杆足够高了。她把一根丝巾系在自己脖子上,狠命一坠……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婆婆流泪的脸。婆婆拍打着她:“亏得我警醒,听见咕咚一声。”这么一闹,婆婆和儿子都吓坏了,拉着陈改霞一起去北京找韦启德、陈素花——陈改霞最听爷爷奶奶的话。韦启德当着陈改霞的面,训斥韦之岸:“你不能逼你妈。”韦之岸解释自己只是劝,韦启德说:“你的劝,就是逼。”不过韦启德接着又说:“改霞啊,你也不要这样逼孩子了。命只有一条,要保重。你和亦是的因果,你们自己了,谁也替不了你们。”陈改霞被爷爷说得有些羞愧,低头没说话。自杀未遂,但目的遂了——没人再拿道理来逼她低头。陈改霞也没想到,几年之后,她还真遇上了为她说话的道理。
9
为陈改霞说话的道理,是从书院的薛云老师那里听到的。去年薛云老师来跟她们跳舞没几天,陈改霞就莫名其妙抹眼淌泪地跟人家说了这些年与韦亦是的“苦战”。过后有些难堪,骂自己果然是缺心眼儿。但薛云老师格外会安慰人,温温柔柔地给她说,死不离婚,她做得对,做得好!就是不该打闹。要是她能始终温和忍耐,只怕韦亦是早就回心转意了。薛云老师还说,这还是陈改霞自己德行有亏,再修一修,晚年会十分圆满。跳广场舞的好几个人都去书院上课了,陈改霞也去了,听一个穿白绸裤褂的秃顶男人讲《易经》,乾坤阴阳,男为天,女为地,天行健,地势坤……爷爷韦启德给之岸讲《易》的时候,改霞听爷爷说过,《易》是古人极高深的学问,自己也不懂,孩子们也不必去强学,知道是什么,以后不被人用江湖口糊弄就行。“天行健,地势坤”,爷爷讲过,改霞知道说的是啥,台上人摇头摆尾信口胡说,让陈改霞觉得很讨厌。薛云老师就很好,她站在台上,身子不摇不晃,语调温柔,说:“各位同修,我们现在有些福报和志向,想提高自己的德行,想学习修身养性之法,从哪里入手呢?古圣先贤留下了宝贵的女德教材,这是我们民族宝贵的经典,女德教育最主要的四部书,又叫‘女四书’,是《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也有人把第四部定为《女孝经》。这四部经典其实都有流传到海外,在国外很受重视。后来,这样的书基本上就绝迹了。我去年很偶然的一个机会,第一次碰见《女诫》的小册子,一个粉色的书皮,我看了就特别欢喜,当时简单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共有七篇,即卑弱篇、夫妇篇、敬顺篇、妇行篇、曲从篇、和叔妹篇与专心篇。这七篇,讲了女子修行的心法,心念上的法门。我自己很喜欢,但是说实话,当时也看不大懂,但我跟大家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这是真的,也是从那一悟,让我发心来讲学女德……”那天,陈改霞也买了一套书院自己印的“女四书”抱回了家,里面有不认识的字也不怕,书里每个字上都有拼音,下面还有薛云老师翻译的白话,陈改霞就从《女诫》开始读了。郁青回来,看见沙发堆的那套书,笑起来:“妈,您要认真学起这个,离下旨把我扔井里也就不远了。”儿子韦之岸笑着从她手里抽出那个大十六开的教材:“妈,扔了吧!这真的都是垃圾。”陈改霞摘下老花镜:“好几百块钱呢,说扔就扔了?”不过,陈改霞第二天自己把书扔了。她本来抱着书去上课的,薛云老师讲课的时候,拿她的事情做例子,还赞美她做得好,陈改霞开始有些尴尬,后来听着就觉得别扭,再听到后面——女子以夫为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更温顺,更敬他,更爱他,更信他,他反而会——陈改霞站起来,打断了薛云的话:“我不敬他,我也不爱他,我以前恨他,现在倒是不恨了,我不信他——他要是我的天,这天早塌一百回了!”薛云的道理,并不是陈改霞的道理。陈改霞看不上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陈改霞再也没去过书院,她还去跳舞,古风舞也跳得很好了。郁青给她订了一套跳舞穿的汉服,重重叠叠的纱和丝绸,有绣的花,还有缀在纱上的花儿,像戏台上的仙女……毛毛拍着手说:“奶奶好美,奶奶好美!”陈改霞知道自己是美的,做姑娘的时候知道,做媳妇的时候知道,做奶奶的时候也知道,哪怕韦亦是再怎么用话糟践她,她也从来没有疑过自己不美。韦亦是也一样,他总是好的,哪怕嘴上、书里都说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事,有过多少坏念头,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好的。那本《听雨僧庐下》,外面的人说是韦亦是的“忏悔录”。陈改霞让儿子带回家一本,就在书架上放着,儿子反复说跟她没关系,陈改霞还是要看一看。书里的那个男主角就叫韦亦是。韦亦是在梦里去了一个地方,漫天大雪里开着一株绯色的樱花:“非时也,非地也,薄命奈何?”陈改霞猜,这多半是说那个寒樱吧……花瓣落下,就成了血泪……这是在说她苦的意思吧……书里的韦亦是跪在树下哭,哭就是忏悔吗?陈改霞猜着往下看,书里的韦亦是,倒是喜欢用“罪恶”“罪孽”说自己,这就是忏悔吧?悔罪嘛……可是看来看去,那个韦亦是还是好的。陈改霞放下了书,想想,忽然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美与他的好撞在一起,美就成了丑,好就成了恶,这样的因果,不是她和他做得了主的,但韦亦是傻乎乎地总想改变那个果,看不见——也许是假装看不见——那个因,还弄些花里胡哨的道理去遮掩,想让别人都看不见……爷爷说过,菩萨畏因,因的力很大,所以菩萨害怕。陈改霞把书放回了架子上。陈改霞去小区门口那家日式沙龙做了头发,去新光天地买了跟亲家母一起看上的那条绿裙子——当时嫌贵,没舍得。陈改霞对儿子说:“妈要起诉离婚。”儿子说如果她同意,不用上法庭,协议就好——陈改霞摇摇头:“妈有妈的道理。”韦亦是没有到庭,委派了律师来。陈改霞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着……从法庭出来,陈改霞仰头看天,法桐的叶子在初夏的风里晃,叶缝间筛下的光斑里有无数细小的碎屑在飞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果”的“丝线”,断了,碎了……陈改霞站着给亦非打了个电话:“非啊,我跟你大哥离婚了。以后你不能叫我嫂子了——”“姐,爷爷想你了,昨天还跟我说起来,你有半个月没来这边了。”亦非一句都没多问,带着笑换了称呼,说着家常话,“你过来住几天。”改霞嗯了一下,不想让亦非听出鼻音里的哭腔,泪水还是滚了下来。“就你泪多!”奶奶若在,一定会这么说她。亦非在电话那边说:“端午要到了,奶奶和大娘以前怎么给爷爷弄那些过节的东西,只有嫂子知道,别人都不知道。”陈改霞听亦非还是改不过来,扑哧笑了,亦非也笑了。爷爷过年就满百岁了,奶奶去世后,他身体不如以前,但还是跟神明一样,人心看得透透的。“改霞啊,”爷爷在台阶上叫她,“别费事弄那么多艾棵子了,你奶奶定下的章程,你婆婆守了一辈子,你不用的,意思意思算了!”改霞笑笑,还是按照婆婆教的数儿,用红绳捆着艾叶。爷爷韦启德看着执拗的改霞,摇头笑了。陈改霞问:“爷爷,我觉得自己特别傻,用了大半辈子,才想清楚针尖儿这么大点事儿——要是早想明白,也不会跟韦亦是打了几十年仗。”韦启德问她:“后悔吗?”陈改霞认真想了想:“不能说后悔,就是觉得自己笨。”韦启德笑着说:“笨有笨的好。”噗,一朵石榴花,落在了草坪上,绿茵茵衬着红艳艳,真好看——只是这朵花,变不成石榴了……改霞抓着捆好的艾叶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看着亭亭如盖的石榴树,浓密的绿叶间有半开的花,也有结的新果,台阶下一畦单瓣白栀子正开,清冽的花气盖过了艾叶的药气,氤氲出满庭芬芳……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0期,选自《清明》2019年第4期阅读链接
计文君:和虚构人物同行,去某个前所未见的地方
吴佳燕对话计文君


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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