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下过后，乌鲁木齐的秋天就结束了。让我觉得自己幸运的是，每年乌鲁木齐的初雪，都在我生日这一天。这应当是我在乌鲁木齐过的最后一个秋天，在乌鲁木齐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我不免回想起第一年的时候，那时候我巴不得快快毕业。当时做了一个倒数计时的时间表，掐算着还有多久可以毕业。而现在，我似乎已经适应了乌鲁木齐的生活。这种适应让我很排斥，进而变成了对自己的怀疑。这种所谓的适应力，是不是一种懦弱呢？我最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到一些难以解释的场景。比如我会梦到故乡的图书馆，梦到童年时居住的街道。我从2路汽车上下来，从图书馆向着城关街的方向走。行道树郁郁葱葱，街道尺度宜人。即便很破旧，那些招牌和门窗还是我感到舒服。马路上传来歌声，我循着声音望去，唱歌的是我小时候喜欢过的女生。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那个故乡的小城了，最近一次回去是在本科毕业的暑假，那时的街道已经让我觉得陌生了。又过了三年，一切又如何呢？变化应当是巨大的。三年前那次返乡，第一次让我开始反思自己的建筑观——如果我之前算是有建筑观的话。我一直难以真正理解记忆、体验和遐思带给建筑的意义，直到我离开一个地方长达五年后再返回。那种柔光滤镜下的记忆和现实之间的差距，那种熟悉与陌生的交织，给了我很大的冲击。
我一直算不得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在建筑学这条路上走得很艰难。在我过去二十年的生活中，街道就是街道，建筑就是建筑。一道门立在那里，就仅仅是一道门而已。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有着朴素的实用建筑观。而在新疆待的这两年多，我开始换一个视角看待身边的一切。眼中这些平淡的日常，似乎有着更多的意味。和人一样，建筑大概也会有一种所谓“非正常状态”。它会对我们的生活有一种微妙而默契的回应，而我在这里感知到了它。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我随着父母一路从北方搬迁往南方，曾在很多城市里居住过。虽然常常有人说“千城一面”，但城市之间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即便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森林”，这一片林和那一片林也是不一样的。人们在不同的城市里，有不一样的语言和不一样的习惯，抽着不一样的烟，吃的也不是一个牌子的八宝粥。
但我住过的那些城市和乌鲁木齐都不一样，乌鲁木齐在这些城市中显得很独特。我这两年经常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走，我也喜欢这样走。即便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天，我依旧喜欢走。比如从红雁池走到大湾，穿过三个街区，走过三道意味不明的界限。有时候能看到毫无意义的墙，我不免要驻足，这堵墙想要告诉我什么呢？它阻挡了什么？而它的阻挡又彰显了什么？一些曾经的天然界限，曾经含糊又暧昧，现在被人为地树立了起来。它本来就存在，而现在又因为这一次的树立，拥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这一切都逼着我去重新思考街道和建筑，那些东西真的是沉默的吗？还是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那些门、那些窗，那些隐约遮掩，那些小心翼翼的表达。我犹记得刚来的时候，看向它们时内心所觉的荒凉和萧条，现在再看时，色彩却觉得柔和了一些。愚笨的我隐隐感知到，建筑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凿出来的“空”也并非只是安置肉身。身边那些琐碎的日常，背后或许有沉默的雷鸣。这两年我几乎没有做什么新设计，但偶尔也拿起笔来画一画，做一些东西。每当我开始在草图上勾画，我就会深感自己的无力。我反复问自己，你思考了吗？我似乎是思考了，我知道如何排布房间，如何遵循规范，如何安排立面，如何去让人们满意。但我真的思考了吗？我是不是屈服于这些日常的轨迹，而拒绝去思考，拒绝去诘问，拒绝了答案。而唯有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不思考就是罪恶。
前段日子，沉迷于汉娜·阿伦特。捡来几本书看，又读了导读和评论，心里乱得很。但唯有一段话，一段电影里的话，在我心中回荡。
Trying to understand is not the same as forgiveness. I see it as my responsibility to understand. It is the responsibility of everyone who dares writing about it. …… 
The breath of thinking does not manifest itself in the knowing, but in the ability to distinguish right from evil, beauty from ugliness. And I hope that thinking gives strength to men to avoid disasters in these rare times where the situation is bad.这段话如雷鸣般在我脑海中回响，我身边的万物似乎都在与之共鸣。这一切都迫使我重新开始思考，就从我最最熟悉的建筑开始。我需要重新开始学习建筑，砸碎每一个常识，寻根问底。但这并不是一个反抗的过程，而是一个和解的过程。关键在于“理解”。我来新疆后，面对的是一团巨大的未知。在过去的生活中，这团未知被隐藏了。而新疆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不得不去熟悉它，因而这团未知暴露更多。而我这两年在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意识到，我必须理解它。在这里走过的城市，去往的乡村，和人们的交谈，书斋中的日夜苦读，每一个片段都告诉我，我必须去理解它。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而理解让我们的思考更有力量。
写在后面：此文是写给乌鲁木齐的八篇文章中的倒数第二篇，其余的在豆瓣上。春夏秋冬，风雨云雪。我在新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写一个总结。这一次的总结是最个人化的，像梦中的呢喃。所以感谢读到这里的诸位，能读完这琐碎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