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激发”单元——反骨(上)
上文说到根据是否存在机械感明显的降神操作可以把神话分为两类:人类集体生活中自然产生的经验共识和为统一意识形态的降神操作中夹带的副产品。两种都没有背离神话最基础的解释目的。从这一目的出发再重新定义故事的本质,便是用最好传播且最让人接受的方式来解释经验中的变化。这种解释往往不是浓缩信息量最经济的方式,反而还很不简洁,毕竟构成故事要求的要素不少。人的本性并非单纯抗拒信息量,只是抗拒高密度的信息量,所以简单可以,但是简洁却很难受用。简洁的经验还是要嵌套在冗余的故事中传播,结果就是传播的具象化。

人的认知普遍存在两组矛盾的偏好。一方面在接受解释时我们偏好简单抗拒复杂;另一方面,在传播经验的过程中喜欢具象的内容而对抽象逻辑无感。在电脑存储中,具象内容明明信息量更大更复杂才对。这说明,我们接受具象化解释时,并非是将其印刻在一张白板上,而是启动了脑中的隐性经验(tacit knowledge)。回顾一下前文说到的IP传播的铁律叫做“重人物而轻故事”,其中的“人物”和“故事”——从人类这两组认知偏好上分析——并非两个并列的元素,更应该将“人物”定义为“故事”的进一步具象化。
鄙人偏向认为,人物已经是具象化的最小单元,责任是浓缩我们对变化的解释。如果说神祇(特指主体性不强的旧神)是对秩序——解释规训——的具象,那人物就是对故事——解释变动——的具象,尤其是有资格成长为英雄的人物。若还要继续精简,就只能以符号或象征的形式存在人的认知中。十字架隐喻耶稣基督;三叉戟指代好斗的波塞冬;驾着DC和漫威的东风,笑脸和小丑、巨锤和雷神等关联也被普遍接受。然而,符号终究是抽象后的具象,只负责让受众联想起某个IP,具体要传达的信息还是在IP本身。而众多IP中最具信息量的便是神话语境中的英雄。这是最能浓缩故事,并将信息结构化呈现的IP。故事本身就是秩序之下的变化,这就要求浓缩故事的英雄最起码要有一根反骨。

英雄美其名曰是半神(demi-god)虽然体质上具备神力,却没有稳固的地位,所以也无法不朽。这种暧昧的身份一般有三类,血统和地位都不上不下的杂种(bustard)或者血统纯正却找不到自身定位的孤儿(orphan),而起点最低的是第三类,即杂种&孤儿。北境之王琼恩.雪诺是杂种,接受正规的骑士教育却没有一天活得名正言顺,所以know nothing。蝙蝠侠布鲁斯.韦恩是孤儿,生而富贵,可惜“有钱”只是他的超能力,如何正确使用需要孤独求索。哈利.波特是典型的杂种&孤儿。作为孤独成长并带有麻瓜血统的魔法师,活该他拯救世界。敲黑板,以上列举的三位都是近代创作的英雄,虽属于通俗作品却也被作者灌注了高浓度的主体性。现代,人人都能体会英雄的苦乐,甚至意淫自己就是英雄——丰功伟业没有,杂种&孤儿的苦总是不怕吃不到的。

现代文艺作品必须凸显人物内心的挣扎,而英雄最是那种主体性鲜明并自愿承担命运重担的人物,最立体、最多面、最能解释种种矛盾且不确定的变化,惟其如此才最有资格成为浓缩故事的载体。这类人物特性几乎承包了观众的全部共鸣,也难免陷入叫人见怪不怪的尴尬处境。然而,回溯到神话开始成熟的年月,英雄刚从神祇那里接棒成为故事的主角,属于极少数具备主体性的人类,即便有神性也能在相当程度上为卑微的凡人代言,而且很可能这被七情六欲困扰的不纯正血统会成为其最后致胜的关键。“英雄时代”来临,暗示着稳定的生存环境与我们的祖先渐行渐远,越来越多的变动需要凡人独自面对并及时做出解释。
在探索解释的过程中,会自然形成故事,而其中由人——或者具备主体性的神祇——参与的程度越大就越接近原始人会在篝火周围讲述并代代相传的故事。参考爱德华.威尔逊的《创造的本源》,从原始人的生活体验中,能总结出6种范式:1、英雄故事。最受欢迎的一种,讲英雄和敌人或者自然斗争,最后取得胜利。2、悲剧英雄故事。主角开始就有很高的地位和很权力,但少不了有些致命弱点,也因此惨遭失败。参孙的故事即是如此。3、怪兽片。如金刚或者哥斯拉,延续人类在狩猎时代对危险的警觉。4、探索故事。凭智慧找到的宝物的故事,是采集活动的升华。5、情爱故事。主要是友情或者爱情,讲述两个人联手完成某项壮举,有团聚也有牺牲,突出利他主义。6、发现新世界。如摩西出埃及,原始人类也需要迁移到新的栖息地。

显然,英雄在故事中是绝对的主角,也是人类会自动投射情感的对象。要成为英雄,最起码脑后要有一根反骨,成为群体中的少数。至今我们还是容易高估个体的自由意志,其实服从才符合群居动物的天性。反骨即特指与主流相悖并不愿屈从的主体性。主流可以是群体墨守的秩序,或者被认为必将降临的趋势。所以相较于为逃避主体性的责任而甩锅的降神操作,英雄神话讲述的都是人如何从神祇那里夺回主体性的故事,夺回的方式,或者说代价,就是承担本可以绕开的责任。这种对责任的认领,完全符合坎贝尔提出的“英雄之旅”模型中的启程阶段。这点在所有英故事中都是共通的,差别主要体现在详略程度。

英雄原本以凡人之躯生活,只是“不凡的血统”往往会在他们开始发育时惹来历险的召唤。感受到召唤的所有人,一开始都是拒绝的,唯有英雄的反骨隐隐发痒。拒绝后,他们仍会引来某种超自然援助,从而跨出离开平凡生活的第一步,难再回头。当然,英雄还是会想要回头,于是又掉进上帝为天使约拿安排的“鲸鱼之腹”,就像顽劣的匹诺曹也曾被鲸鱼所吞。出来之后就从“英雄之旅”的启程阶段正式过度到启蒙阶段,既会遇见女神也必须拒绝妖妇,还终于和给予自己神圣血统的天父见面。身份受到正名的同时,英雄也获得更大的神力最终闯过难关并获得恩赐。

坎贝尔勾画的“英雄之旅”属于最完备的成长模型,不只覆盖了英雄在启程阶段与平凡生活的分离,以及在启蒙阶段建立功业并获得神佑,甚至还在第三幕规划好了“解甲归田”的归来阶段。英雄开始一样会拒绝回归,并因为法力高强而迷失自我,还是需要外界引导才能跨越回平凡的心境,成为两个世界的主宰,享受无欲无求的自由生活。不过神话故事大多有着相似的开头却鲜少能坚持到圆满的结局。“英雄气短”更符合事实也更容易被编入故事里,因为只有死能彻底终结一切骚动。很多英雄,都是在死前不久才突发嬗变,随即壮烈成仁。

完美的死必须夹带着彻悟,虽然是不完满的结局,但跟回归平凡生活相比,死是更彻底的回归,死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定义英雄的一生。要知道,天生反骨的英雄主要是敢于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保证一定在行侠仗义,方向偏了便会沦为恶徒。故而,英雄与恶徒并非反义词,而是近义词,两者共同的反义词是庸人。不论此生攒下多少荣耀和污点,死的时候绝不能后悔,而是让肉身和反骨惹来的全部后果一起尘归尘土归土。若有来生,还要造作。

壮烈成仁的英雄中,鄙人最感怀的是凯尔特神话中的光之子库丘林。作为太阳神留在人间的苗裔自然天生勇武,又有正直的养父栽培,还未成年便武运昌隆,可惜他的早死和成长旅程的不完满,可以归咎于他继承的神性太强,所以体验到人性挣扎太少,注定是“强梁者不得其死”。经典神话中完整经历“英雄之旅”的要数希腊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他有更强的天生神力而且接近不死之躯,也就难免“寿则多辱”。归功于那个没血缘但是有“奶缘”的嫡母赫拉,害他即便曾经娶妻生子,也只是在酝酿新的苦难和自我放逐。阴魂不散的加害者+主角是不死小强=完整的“英雄之旅”成长模型。其名“赫拉克勒斯”意思就是“受赫拉迫害而不断成长的猛男。”

架着好莱坞电影工业的东风,“英雄之旅”成长模型已成为永恒的经典范式。“启程”、“启蒙”和“归来”这三个阶段和电影的三幕式结构完美契合。打磨精巧的剧本甚至能根据“英雄之旅”中全部17个步骤设计出衔接顺畅的情节点。比较优秀的实践可以参考电影《阿凡达》,主角杰克从地球残废到潘多拉之星的救世主,每一步都照这17个步骤推进。当然,不可能也不应该只有这一种充分成长并得以善终的英雄。鄙人根据自身的涉猎还能举出三类略微冷门的英雄。冷门程度由高到低分别是“席勒式英雄”、“莎士比亚式英雄”,还有相对比较常见的“拜伦式英雄”。

席勒式英雄和莎士比亚式英雄,是同时且作为两相对立的概念,在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往来的书简中被归纳出来的。伟大的思想家必然也是犀利的文学评论家,于是马恩之间围绕同一作品开展的头脑风暴就直接确立了两种经典的英雄类型,恩格斯甚至第一次将“现实主义”用于文学评论中。被马恩批评的对象是现在已经不知名的工人运动家斐迪南多.拉萨尔。马恩两位导师都曾致信评价他的剧本《弗兰茨?冯?济金根》,一致认为剧中的这位英雄太过“席勒式”而不够“莎士比亚化”。

席勒式英雄当然是从席勒的文风归纳而来。作为德国狂飙突进时代的文豪常常被后世批评过于唯心和抽象。据说席勒是受到康德道德哲学的引导,在文学实践中,让内心的“道德法则”与“头顶上的星空”平齐。如此塑造出来的英雄,勇敢、善良、有公德心和救世情怀,偏偏差了点温度,更是无视实践中的客观状况,一味宣泄主观能动性。马恩认为,英雄不应该只是时代的传声筒,为了观念的正确而背离现实主义,就被形容为“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

实际上,莎士比亚的创作并未和康德哲学对立,甚至还被康德推崇为“从特殊到一般”的创作原则,因为莎剧中的愿望不是从人的内部迸发,而是通过外来的机缘激活起来的。这点与马恩的现实主义原则不谋而合。不论是创作还是革命,都不是空喊口号的简单操作。成为英雄固然要有一腔热血,但如果不愿过早壮烈成仁,而要真实地赢得功业,就少不了正确选择的智慧,哪怕还是要靠运气。就像神话中的英雄总能依靠直觉或者智者引路。

马恩对拉萨尔塑造的席勒式英雄济金根的评价大致为:1、人物发展忽略了历史的客观进程,改造世界的力量和功劳全都归结在个体上;2、人物只是完美道德和理想的化身,不够立体;3、描写缺少细节,内容太多是人物的自我回忆,不够生动和丰富。这三个缺点的反面,便是莎士比亚式英雄所具备的优秀特质。在人们不再满足于宣讲故事,而要亲身受到神话的鼓舞时,按莎士比亚的方法塑造的英雄显然更具备打动人心的感染力。可以举两个具体的栗子。席勒式的英雄叫美狄亚,莎士比亚式英雄则是奥德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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