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归来的学魂(二)

——钱理群2003’贵州之旅
杜应国
全球化与地方化、多元化
12月7日, 黔东南师专。
六日到黔南,照计划本应再呆两天,但由于气温下降,只得提前到黔东南。
黔东南是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多民族地区,以苗族,侗族为主,据说是全国最大的苗族、侗族聚居区,旅游资源十分丰富,除了有舞阳河,杉木河、雷公山自然保护区等自然资源之外,还有著名的飞云崖,青龙洞,以及千户苗寨、千户侗寨,鼓楼、风雨桥等历史人文景观和民族风情景观,饮誉中外的侗族大歌和气势恢宏的苗族反排木鼓舞也出自这里。而最新制定的贵州省旅游总规也已将黔东南作为重点,计划在这里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以使其完好的自然生态和丰富的民族文化资源都得到综合利用,既保护又开发,应该说,这样的思路还是很明智、很有点眼光的。
也许正是有了这个特殊的背景吧,他今天谈到的全球化与地方化、与多元化问题,似乎引来了更多一些的关注,后来的提问也大多集中在一些相关问题上,比如关于文化与经济的关系,关于少数民族文化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一些实际问题等等。对此,他都尽可能地给予了回答。
他谈到,我们现在来谈论贵州文化,关注本土文化,事实上也是在关注我们的中华民族文化。这个问题,放到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背景下来看,是有着很特殊而又深远的历史意义的。
随着冷战的终结而日益加快的经济全球化,以市场为导向,以利润为动力,以货币、资本为手段, 突破了一道又一道的边界和障碍,正在迅猛地进入我们的生活。现在,即使是很边远的内陆乡村,也可以明显感到全球化的冲击了。在全球化强大的逻辑推演下,许多东西都突然变得简单了,它把我们过去的许多很复杂的换算都化简为一个统一的度量衡:商品——货币,或者资本——效益。全球化隐含着的,实质上是个去除差别,消灭差别的过程 ,一个讲求同一的单一化法则:单一的标准, 单一的尺度,单一的价值。这正是全球化难以抗拒又让人有点不知所措的地方。但全球化是一个悖论。在消抹差别,追求统一的同时,它还需要有差异性、地方性和多样性来加以支撑。换言之,失去了地方性和多样性,全球化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必然造成灾难。试想想,如果北京的经济和纽约一样,中国与欧盟没有什么差别,那全球化不是很可怕么?可见全球化并不仅仅只是单纯地与国际惯例接轨,它还应有注重地方性和本土性的一面,因为全球化是以多元化为基础的,没有多元化就没有全球化。所以,地方性和本土性,或者说个性与差别,这是制约单一化的手段,也是全球化的内在张力。经济如此,文化就更复杂,更不可能没有差别了。文化的多样性是尤其不可忽视的。
不错,全球化有利于普适价值的形成。人类有普适价值,也有共同的文明规范。不过,这种普适价值,共同规范是由世界人类共同提供的,是由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和不同的文化共同参与构建的,它没有也不该有什么“中心”,“核心”,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边缘”与“依附”。所以,统一与分殊,普适价值与多元文化,正是全球化悖论中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从这一点看,我们今天来关注贵州文化,强调本土建设和本土文化,包括强调少数民族文化,正是为了维护这种多样性、地方性特点,这不是对全球化的抵抗和消解,而是为了使之更协调、更有序,也更有益。
在以往的演讲中,他曾反复谈到贵州文化的这样一个特点,即认为贵州文化是在低水平上实现了自然生态的平衡和文化生态的平衡。后来,在贵阳接受两位新华社记者采访时,他又进一步把这个观点概括为“三个和谐”“两个平衡”。所谓“三个和谐”是指人与自然的和谐,多民族共处的和谐,以及多种文化共存的和谐。他曾以镇远青龙洞儒、道、释三教与民间会馆并处一地的现象为例,认为这是贵州文化的一个缩影,也是贵州文化的一个特征,即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不仅不同民族的文化,而且来自不同国度,不同文明形态的文化如西方的基督教、天主教文化,都同样能够在这里扎下根来。这种多文化并存共荣的现象,正是文化生态平衡的表现,也正是今天的全球化时代所特别需要的。正像自然生态平衡需有生物的多样性来维持一样,文化生态的平衡同样需要有文化的多样性来支撑。这就是贵州文化所给予我们的启示。
“当然,我们今天需要的是一种高水平的平衡”,他补充道,“所以,经济发展仍然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但应注意吸取过去的教训,不能用反自然的方法去开发自然,尤其不能用向自然宣战的方法去征服自然,这样来发展经济其实是造孽,是真会遭到‘报应’的。文化与经济,是应该也可以形成互补,形成良性互动的。”
演讲结束,已是夜幕渐起。

镇远青龙洞 图片来源网络

备忘
六日。上午赴黔南。有黔南师院一副院长专程来接。同行除教育出版社诸君外,另有王尧礼相随。
约十一点抵匀,顺道参观该院新校址。
饭罢,安顿住宿,宿龙潭宾馆。已近两点,小憩片刻,准时赶往会场。到会学生约五、六百人。反响亦较热烈。惜乎校方某领导总结时将之归为“三个代表”。引起学生喝倒彩,颇难堪。
晚饭后由钟秋茂带路,前往医院探望孙方明母亲。约八点返回宾馆,已有数人等候,计为《西部开发报》记者张一凡、黔南师院一青年教师,一有通信联系之学生张扬并其一位同学。轮番对谈,到午夜方毕。
七日,上午赶赴黔东南,原定在都匀呆三天,顺访小七孔,后因天气变化,行期只好提前。
一路细雨迷濛。抵凯里时已有黔东南师专派员在路口迎候。饭毕安排住宿,时近两点,仅得合衣打盹约十来分钟,即准时赶赴会场。会场不大,仅可容两百来人,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不到。校方颇窘。只得静坐稍候,等学生陆续入场。讲毕,出版社签名售书,仅得38本。
晚宿金凯酒店。
翌日,冒雨往镇远青龙洞一游,有王尧礼及出版社诸君相随。途经飞云崖,顺道往访。寺内小院,落叶满地,一片灿然,颇添诗意。山上古木森然,苍翠葱茏,景致不错,保护亦不错。惜未便久留,复匆匆上路。
雨渐停歇,云开雾散,撩出宜人景色。虽系初冬,却毫无萧冷瑟缩之状,山野间,黄草、红叶、绿树,再加一江碧水,色彩繁富浓烈,斑斓、绚丽,极富层次。
约十二点半抵镇远。随便寻了家餐馆,吃著名的舞阳河鱼。果然名不虚传,吃得众人胃口大开,满意而出,遂直奔青龙洞。自洞外祝圣桥而中元寺、而万寿宫、而青龙洞,而紫阳书院,依次而行,边浏览,边拍照,出得洞来,已近四点,忙打道而回。真可谓来去匆匆。
晚七点半抵凯里。近十点,师专副校长罗义群携一旧时文友来访,十一点辞。
九日。晨起返筑。午后两点,有早年卫校学生一行五人来访。随之一并外出小聚。晚八点始归。当晚,民院派人送来聘书。

舞阳河 图片来源网络
漂泊与坚守
12月10日,遵义师院。
“现在有一种逃离现象,从农村逃到城市,从小城市逃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逃往国外。这种‘逃离’,作为一种个人选择,固然无可厚非,而且也是人所应有的权利。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就非常值得关注了。”
这一天的遵义天气极冷,但到场的学生还是有六、七百人。面对台下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他谈起了这样一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并追问道:“那么,在这种现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呢?”
他认为,隐藏着的是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危机。本来在现代社会,人的流动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人们的选择多了,机会多了,诱惑也多了,有条件也有可能自由流动,自由选择。但现在所讲的这种“逃离”,却是一种单向选择,一种没有回流的出走,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人们正在失去对故乡故土,对自己家园的那一分依赖,那一分眷恋。而这正是现代人失落其精神家园的危机的一种反映,一种焦虑和惶惑。于是,如何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的问题,就十分现实地摆在我们每一个现代人的面前。由此,他谈到了一个自己十分熟悉并屡次提到的命题:漂泊与坚守。
他认为,漂泊与坚守,是人的两种生命形态,两种生命选择,也是人的两种心理欲求,它们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矛盾、冲突,形成一种内心的紧张和选择的张力,也形成一种奇异的心理伴生现象:漂泊者有渴望坚守的一面,坚守者也有渴望漂泊的一面。也就是说,两者常常是错位互换的:漂泊之中有坚守,坚守之中有漂泊——尤其是精神的漂泊。但这里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即有没有精神家园的问题。对于漂泊者来说,如果有了一片灵魂依归,精神寄托的家园,那么,即使他人在旅途,即使是生活在别处,他仍是有“根”的,反之,他踏上的就是一条精神的不归路。而对于坚守者来说,如果他对这块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和文化毫无感情,冷漠、陌生、疏离、厌倦,一切都不关心,一切都无所谓,浑然不知,熟视无睹,一心只想着逃离,只想着离去,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么,这种人即使走不出去,被迫留下来成为困守者,他也是没有根的,他已从自己生存的泥土中“拔出”, 与这片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和文化失去了血肉的联系,成为所谓“悬浮人”。事实上, 也就是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因此,不管是漂泊者还是坚守者,都有一个构建自己精神家园的问题。
他知道,对于台下的众位来讲,最终能够走出去成为漂泊者的,毕竟只是少数,还有更多的人要留下来,成为故土的坚守者。因此,他谈得更多的还是如何在这块地上扎下根来的问题。
他谈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贵州历史上出现的一次出洋热,出省热,那是一次人才外出的高峰,不仅贵阳,遵义,安顺,而且许多边远山乡都有人外出,去到北京,上海,甚至东京、纽约、伦敦、巴黎,可以说他们是贵州走向现代社会的第一批先驱者。这些走出大山的贵州人,在经受了新知识、新文化的洗礼之后,在见过世面扩大了眼界之后,也同样面临着漂泊与坚守的矛盾。其中一些人最终选择了漂泊,象姚茫父、朱启钤等。而更多的人,几经挣扎,又回到了故乡,成为乡土的坚守者。 而值得后人借鉴和思考的是,这些回到故土的人,始终怀揣着一颗造福乡梓,为乡亲父老服务,为后人留下一点文化种子的拳拳之心,赤子之心,而默默从事着各种地方性的文化建设、经济建设和教育建设,他们因此而成为贵州多项现代事业的开创人,如第一所现代学校,第一家出版单位,第一座机械印刷,乃至第一所医院等等。可以说,他们当初开创的事业,传播的文化,有的至今仍在泽惠着后人。这是很了不起的。这样的坚守者同时也是伟大的建设者,他们的奉献将永远受到后人的景仰。
那么,又该如何来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呢?针对一些现场提问,他谈起了自己的感受和经历,说出了“沉潜十年”、“练内功”的激励之辞,强调要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扎下根来,与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和文化形成血肉的联系。所谓血肉联系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意味着要眼光向下,存一颗悲悯之心,关心百姓疾苦,关心民间疾苦,就是说要有底层关怀和平民意识。同时,又要有一点终极关怀,有一点精神追问,所谓想大问题,做小事情,真的怀揣着一颗造福乡梓,服务乡梓的拳拳之心,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自己的乡土建设工作。这样,你的灵魂就有了依托,生命就得了应有的张扬与呈现。
掌声再次响起,他结束了与学生的对话。干练的岑林副院长快步走上台去,大声宣布:晚上七点半,请中文系的同学到学术报告厅集中,听钱先生讲鲁迅……话音未落,大厅里一片欢呼。只是没人知道,这是他主动要求的加场,而在贵阳他却谢绝了好几所高校的同样请求。他知道,自已下来一趟不容易,而在省城,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晚上七点半,可容三几百人的学术报告厅里已是座无虚席,听说还来了不少校外人员。当他那浑厚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磁性一般响起时,整个大厅里竟静得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窗外细雨濛濛,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奇寒的夜空下,校园里一片索寞和清冷,与那灯火通明的室内,以及室内不时传出的掌声、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没想到,他常爱说的生命的极热与极冷,竟在这个黔北高原的冬夜,在这凛冽的风中雨中,再次得到了映证……

遵义师范学院 图片来源网络

备忘
十日。上午赴遵义。因途中在乌江吃饭,小有耽搁,至遵义时已近两点,直奔遵义师院办公楼,已有副院长岑林等候。交谈中向其提出拟加讲一场鲁迅,岑稍有迟疑即爽快允应。此前在黔南、黔东南均有此想法,却未蒙应允,令人不解。
转眼时间已到,旋赶赴会场。天气极冷而细雨淅沥,到会学生却不少,约六、七百人。中途有些嘈杂,讲得似颇吃力。以至提问时,有人当场递纸条,请评价会场纪律,惹来一阵掌声、笑声。提问者亦极涌跃。会后出版社顺搞签名售书,得98本。
晚七点半,专为中文系师生讲《故事新编》,地点改为学术报告厅,可容三百来人,已然人满为患,效果亦甚佳,反响颇热烈。事后得知,有不少校外人员包括部分中学教师也闻讯赶来。约十点结束,再应邀至中文系办公室,与该系教师小范围交谈、合影。十一点始归。宿京城酒店。
十一日。上午动身返筑。行前有院方领导到宾馆探望。而后驱车往遵义会议会址,匆匆浏览一过,并拍照两张即出。
午后抵筑。有出版社卢玫等候,并款以中饭。至此,此行所有的官方讲学活动已告结束。
下午四点,赴戴明贤家宴,作陪者有刘学洙、袁本良、段丽娜、王尧礼、杨宛等诸人。席面为著名的安顺一锅香。抄刀者为“安顺名厨”某。(一哂)
晚十点,尽兴而归。继有罗布龙、朱伟华、卓守忠等先后到访。约十二点半始辞。
(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杜应国: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著有《山崖上的守望》《故乡道上》等。参编或主编出版的有《贵州读本》《神秀黔中》《安顺人物》及其《续编》《苍茫岁月——来自知青群体的历史记忆》《赏石安顺》等文史、艺术类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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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
值班编辑:张厚林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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