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方言中有一个“七枪九连长”这一个俗谚,本意是指枪少官多,比喻一个单位中头头很多,意见分歧,难于一致。这个俗语自哪里而来?这里有一段故事,容我从头说起。
话说辛亥革命虽然推翻帝制,实行共和,但是革命极不彻底。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弄权,各派军阀混战,百姓游离颠泊,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当时福建莆田为北洋军阀马秉常部所控制。“北军”驻在莆田只有一个团,马秉常是团长,由于北军兵力少,鞭长莫及,山区、沿海许多边远地区管辖不到,各地乡绅便各自为政,纷纷组织“民军”。所谓“民军”并不是人民的军队,而是各地封建割据的反动武装力量,只是拉百姓去充当炮灰,所以美其名曰“民军”罢了。公元一九一八年,莆田县山区广业里上茅地方有两个乡绅林步飞、林步扬兄弟也热衷于组织所谓“民军”来。林步飞自封为团长,林步扬自封为营长,在广业里瓢湖地方竖起大旗,招兵买马,设立所谓“司令部”来。司令部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兄弟两人,一个是团长,一个是营长。他俩成了光杆司令,不但没有兵,连个连长也没有。至于枪枝呢,那就更缺乏了。于是这个光杆司令便想出个“妙计”,谁能拿一根步枪来入伙的,便封为连长。这办法果然灵验,不久就有七个人拿七根枪来入伙。林步飞便封他们为连长,算一下已经有七个连了,按三三制编制,一个团要有一个营,一个营要有三个连,一共要有九个连的建制,他想:才七个连,还差两个连哩,这两个连的连长要由心腹来担任,即使没有带枪来,也要让他当。结果是林步飞民军团一团有九个连长,却只有七枝枪。有人把林步飞成立所谓“民军”的经过情况报告给“北军”马秉常团长听。马秉常笑得青筋条条绽出,轻蔑地说:“七枪九连长,有什么了不起?”广业山区老百姓也都叫林步飞团是“七枪九连长。”从此,“七枪九连长”俗谚便在莆田、仙游传开了。
林步飞民团虽然枪不多,但官多。他们的饷银都是向当地老百姓摊派的。这下可苦坏了老百姓,广业里山区只有十一个“铺”,地广人稀。要供给偌大的所谓“民军”的“军粮”,“军饷”,就是地皮刮去五寸,也供应不了。但不供应根本不行,这些流氓、兵痞如狼似虎,到老百姓家翻箱倒柜,抢米抓鸡,甚至下毒手要放火烧厝。“有枪便是草头王”,草头王要东西,谁敢说半个“不”字,“无砂敲破鼎”也要负责供应。
林步飞的草头军势力渐渐扩大了,盘据了莆田山区整个地盘,不但广业山区被盘据,连常泰山区也属于林步飞民团的势力管辖范围。林步飞在广业山区设两个营,在常太莒溪设一个营,大有并吞莆田,席卷兴化之野心。这一下,北军马秉常可慌了。北军马秉常团长好几次派兵到山里围剿。但是山区山深林密,北军一到,民军便作鸟兽散,逃遁到永太、仙游原始森林之中去,北军每次围剿都一无所获,只是抢劫老百姓东西而归,老百姓是“光饼两面煎”腹北受苦。北军一走,民团又出来收捐收税了。北军围剿民团无结果,便把山区封锁起来,断绝商旅往来,想困死林步飞军队。
林步飞民团被困大山区,物资供应很成问题。山区老百姓都靠肩挑为生,挑运木柴山货到西天尾、城里、涵江去变卖,换一些钱来度日。可是自从沃柄岭、魁岭等路被北军派兵把守封锁后,老百姓不能通行,糊口都成问题,哪有钱去交纳税款呢?林步飞派兵到各乡去勒索,但民脂民膏都被敲骨入髓地吸干了。那还有什么油水呢?林步飞每月的军响开不出去感到非常的头疼。散伙吧,又舍不得,不散伙吧,又苦无出路。
正在这时,北军马团长派城里大绅士蔡尚谟坐着轿子到广业瓢湖林步飞的“司令部”里作说客来了。蔡尚谟说:“马团长已呈报上级批准,准备把你们团收编为国军,各位军官的官职不变,团长还是团长,营长还是营长,连长还是连长,由国军发给武器、军装,并按月发给军响、军粮。如果你们愿意收编为国军,请定一个时间,由马团长来受编点名造册,受编之后,就是正式国军了,请你们计议一下是否同意受编,告诉我,我好回去复命。”听蔡尚谟这么一说,林步飞和各个军官眉飞色舞,都说:“这下好了,成了正式国军军官,可以佩戴‘真武器’,挂着驳壳九,真是威风凛凛的了!”那个说:“今后成国军了,由国家发军装、军响、军粮,再不要愁吃的穿了!”总之,多数军官要过官瘾,都热烈同意受编,林步飞心想,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受编后就成了正式团长,何乐而不为?但也有人对受编表示怀疑,他们说:“受编会不会受骗上当?北军是不是真的有诚意?为什么北军肯下这么大的本钱来收编民团呢?”这时大乡绅蔡尚谟拍拍胸膛说:“我们敢发誓保证北军是很诚意的,绝不会受骗上当!”“你凭什么作挡保?”“我以身家性命作担保!”蔡尚谟斩钉截铁地说,满有把握。有些人的疑团终于烟消云散了。
民军原则同意受编为北军,但怎样编法呢?北军马团长提出民军要集中受编,便于清点人数。至于受编地点,北军提出就在沃柄宫前草埔上,因为沃柄宫距离城里较近,出入较方便。对受编地点在沃柄宫,林步飞没有意见,但常太一个宫距沃柄较远,建议就在常太汪宫受编,分两地同时进行,这一点马秉常也同意了。民军提出一个连一个连地受编,就是一个连编完便开走了再一个连来。北军马团长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这样可能会冒名顶替,一个人可以顶替几个人,不便于清点人数。马秉常坚持要集中受编,广业两个营集中在沃柄宫受编,常太一个营集中在汪宫受编,两地同时进行,受编清点人数,就按受编时清点的人数发枪枝、军饷和服装。马秉常说得实实在在,似很有道理,林步飞也只好同意了。于是双方约定时间,届时要正式受编了。
林步飞这个团刚才说过只是“七枪九连长”。官多,枪少,而兵也很少。如参加林步飞民团,等于参加土匪帮,除了一些游手好闲,利欲熏心铤而走险之徒外,善良的老百姓是绝不肯去参加的。所以,林步飞的民军番号是一个团,然而军兵的人数呢?连一个营还不到。广业里这边两个营只有四百多人,常太这边一个营只有一百多人。平时这样混过还马马虎虎,但受编时是要清点人数造花名册,可是人数不够这么多,怎么办呢?林步飞想出个办法,强拉老百姓去受编凑数。老百姓不肯去,他就强迫威胁,外加利诱。
林步飞派人四处拉兵,规定凡是十六岁至四十岁的中青年男子都要冒充民军参加受编,不得有误。
“我们做田人看到放枪打仗就害怕,实实不敢去呀!”老百姓苦苦哀求道。
“不行,一定要去!并不是叫你去放枪,打战,只叫你去点个名就行了。”
“哎呀!点了名,名字不是写在纸上吗?那可跑不掉了,非当兵不可了!”老百姓感到惴惴不安。
“点名凑个数吧!受编以后,不想当兵也可以,仍可回家耕田。你只要去点个名,发的军响、军服都归你们的了!”
林步飞派人威胁利诱,结果,广业里许多青壮年都被迫冒充民军,参加受编,凑数去了。
收编的时间到了,北军马秉常团长亲自到沃柄宫来了。他带着北军的委令状来见林步飞。林步飞在沃柄宫接见了马秉常,谈得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马秉常许愿:受编后花名册造完上报,军响、军粮、军装、枪械立即如数发给,莆田山区一带仍归林步飞部镇守,“光饼画在壁上”,马秉常是什么条件都答应了。但是保证人大乡绅蔡尚谟并没有来沃柄宫。马秉常解释说,蔡老到常太汪宫受编去了。沃柄宫受编就由马某亲自负责。林步飞也不以为意,他感到马秉常态度很诚恳,说话也合情合理。“猛虎不踏地头蛇。”林步飞自认头柄宫是自己的地界,量马秉常不敢怎么样轻举妄动,况且马团长只带几个亲随来,并没有见他带大部队前来哩!其实马秉常的北军大部队前一天晚上便悄悄地从沃柄岭开进山来,潜伏在沃柄宫周围深山密林中,在要口还架设机关枪,在沃柄宫周围,马秉常也派兵在丛林中架设机关枪,枪口都对准沃柄宫前面的广场上。而这一切,林步飞毫无所知,他还蒙在鼓里呢!
林步飞的弟弟林步扬最起劲,天一亮,他就催促他那个营的士兵去拉老百姓来凑数,最早开进沃柄宫来。另一个营的营长陈功甫对受编还是三心两意,无奈林步飞一再来催促,只得骑马去了,走到白沙,爬沃岭仔时马失前蹄,他预感到不吉利,意欲掉转马头,林步飞又派人来催促,只得硬着头皮来到沃柄宫。
受编仪式开始了。林步飞整顿了队伍,请马团长训话。马秉常盛赞民军纪律好,所以上级特派他来把民军受编为国军,一收编完立即发军响、发新军装、发新枪。讲到这里,马秉常瞥见民军中有部分手中还拿着步枪,他对林步飞说,旧枪暂时架起来,清点造册。林步飞唯命是听,马上命令民军中拿枪的士兵把枪都拿到广场旁边架起来,接着又整顿队伍,检查人数。马团长请林步飞训话,宣布纪律。接着要登记花名册。这时马秉常溜进沃柄宫里说要喝茶去。林步飞开始训话,刚说了开场白:“弟兄们,我们今天受编后便成为正式国军了,大家要遵守纪律,要象个正式国军的样子!……”这时沃柄宫周围机关枪大作,林步飞第一个中弹倒下去了,林步扬要去扶他,也马上中弹身亡。许多民军要涌进沃柄宫宫里去,但是宫门已紧闭,推也推不开。要逃到宫后山去,宫后山也有两挺机枪在扫射,很多人倒下去了。宫前面是一条溪,溪上架一座石桥,很多人要跑过桥去,但桥的对岸北军机枪火力更密集,一队队民军手无寸铁,成了瓮中之鳖。他们象惊弓之鸟,四处逃生,但都逃不去。只有一百多米平方面积的沃柄宫前广场人挤人,成了北军机枪的活靶子。有一部分人跳进广场前面的沃柄溪想死里逃生。但沃柄溪的水忽然涨了,跑不过去。原来,前一天晚上,马秉常已派人堵塞起来,浅滩变成深潭,不会游泳的人淹死无数,就是会游泳的也遭到北军机枪扫射,鲜血染红了沃柄溪的溪水。生逃脱险的为数甚少。而广场上更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次沃柄宫大屠杀共约死去四百多人,是莆田一次大惨案。最可怜的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被迫被骗来受编。他们毫无应急的经验和措施,他们中死亡的人数最多。
第二营的营长陈功甫一听枪响便就地卧倒,接着许多人的尸体便一层层压在他身上,成了他的掩蔽物,他一点伤也没有,但上面尸体上的鲜血直流下来,他的满面全身都鲜血淋漓。事后,马秉常派卫兵们检查尸体,一卫兵看到陈功甫,踢了一脚,看不象个死了的,马上掏出驳壳枪要再补上一枪。另一卫兵用手制止说:“何必浪费子弹?看他满身是血,早就死了。”结果并未再开枪,陈功甫拾到了一条性命,直等到更深夜静,才悄悄地沿沃柄溪溜跑了。
至于常太汪宫受编,是乡绅蔡尚谟带一个北军营长前去的。常太民军住处分散,一个营三个连分住各地,收编时间到了,才两个连进入汪宫,因为规定屠杀的时间到了,估计沃柄已开枪,便迫不及待地开枪扫射。乡绅蔡尚谟要去制止,蔡尚谟的手也被北军打伤了。这时民军另一个连刚开到汪宫山头,听到枪声。便也开火。双方互有死伤,民军死了二十多人,北军也死了不少。北军便赶紧撤退回城而去,蔡尚谟也赶紧逃命仓惶溜跑了,他说要用身家性命来担保,担保个屁!
沃柄宫受编。真正是受骗!
“一将功成万骨枯。“林步飞要过官瘾,自已身死不算什么,可怜许多无辜的老百姓死于非命,岂不令人慨叹不已。“可怜沃柄溪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让我套用古诗作为这个故事的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