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8号,我在自己的QQ空间写了这么一段话:
莱辛奶奶不能给我们写书了----当地时间今日凌晨,英国著名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在伦敦去世,享年94岁。其代表作有《金色笔记》、《野草在歌唱》、《暴力的孩子们》、《简述下地狱》、《第三、四、五区域间的联姻》、《简·萨默斯日记》等等。2007年,莱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是迄今为止获奖时最年长的女性诺贝尔获奖者,也是历来第三十四位女性诺贝尔奖得主。应南京大学出版社之约,我于2008年将多丽丝·莱辛的《壅域之中》(《暴力的孩子们》丛书之一)译成中文,当年付梓面世。
图1:《壅域之中》在南通市政府大厅参展照
图2:南京大学出版社赠送了莱辛的另外9本中文著作
壅域之中(Landlocked)
第一部第三章
庆祝和平的那天早晨,奎斯特太太六点不到就醒了,照她心里的想法,那是“胜利的早晨”。她提醒自己说,这是为了有足够时间把奎斯特先生收拾停当,让他前去参加胜利大游行。但是,她夜里睡得很不踏实,醒来时直犯迷糊,不仅头疼,而且筋骨隐隐作痛,直至她起床来到晨曦映照的户外拿报纸时才理清思路,想起了那段把她惊醒的怪梦。而报童早就把报纸扔在走廊的台阶上面了。
五月的朝阳冲破玫瑰色的雾气氤氲,照在奎斯特太太身上,她裹着一件花棉布衣裳,站在鸟语花香的园子中央。她不时打着哆嗦,因为虽然天上那个巨大无比的通红火团正在对着地球的另一侧放射着热量,但是这里却依然处在冬季。大气、天空、每片叶子和每朵鲜花都带有醒目的冷光。整个花园都沉浸在寒冷之中。草坪因夜雾而变得晶亮如珠。玫瑰花和兰花楹(jacaranda)枝头挂着颗颗露滴,直到鸟雀们从洗澡打滚的地方扑腾到树枝,从灌木丛中飞蹿到草坪之际,露珠才阵雨般地自由溅洒,亮彩纷呈。
奎斯特太太称心满意地发现,报纸把今天说成是“欧洲的胜利之日”,六英寸的醒目字体呀。这对她的是非观来说,真可谓一种确认哪。她梦到过这些,不是么?是的呀,所以,她才这么头疼。她做的是个可怕的梦。
她所度过的夜晚总是紧张不堪,充满遗憾,间或还会提心吊胆,非得服药不可。多年以前,她就以睡眠不实为由而赞许药片之效力;结果越服剂量就越多,却还是睡不踏实——在她看来,睡眠质量还不如自己所侍候的病员奎斯特先生哩。
哦,做了个什么梦,什么梦呀!奎太太转身背对着花园,接着便走进年久落伍的起居室,小狗纵身一跳,就坐到了她的膝上。亲爱的凯泽呀,乖点,乖点,凯泽,她对着竖起的狗耳和湿润的狗嘴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她把它留在走廊上,自己绕到了厨房里。仆役们尚未到岗。奎斯特太太自己动手泡了杯茶,一门心思放在取杯子、倒开水、加方糖上,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计划着:我要是现在就着手穿戴起来,难免会把这身衣服弄脏,万一还得帮他做点什么的……其实肯定没啥好做的了,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点好了。对,最好现在就为大游行穿戴起来吧。茶已经泡好了,穿衣打扮的决定也做好了。奎斯特太太回到起居室,把电炉打开,靠过去一坐就打了一阵寒噤。她的脸上带着不悦的表情。小白狗跳了回来——它懂得我的心情呢,奎太太一边深思,一边抚弄着它那毛茸茸的耳朵。她俯下脸,贴在狗背上取暖,同时想起了夜里做的那个梦。
她的母亲从上面(奎太太明白是从天上)下来了,递给她三朵玫瑰花……老太太正在哭泣,因为想起了她那早早死去的母亲。她却不认得她。整个孩提时代和青年时代,她的母亲就很神秘,这不仅因为她死于难产的惨状,而且还因为小姑娘时期的她总是怀有的一种不安全感。她的母亲有一种从未在口头上加以解释但却始终存在的东西,就像无意之中隐藏于旧衣服、旧橱柜里面的气味一般。有些是人们说到过的。譬如,她长相漂亮,人也聪明,也欢快。她很勇敢,还曾骑着高大的枣红马越过栅栏,在猎狗中间奔突,谁也没法赶上。她很强健,还曾在舞会上跳了个通宵达旦,然后哄得丈夫陪她迎着晨曦往家里赶,同时让马车跟在他们的身后。可她毕竟还是死了,不仅撇下了三个年幼的孩子,不仅带着那些终身毫无瑕疵之辈对她的憎恨……小姑娘时期的她所强烈感觉到的但却没人在嘴上直白讲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等到她终于长大成人了,她这才领悟到,她的母亲生得美丽。不光是漂亮呢!挥之不去的腹非之语致使她朝自己从小生长过的高大、冷峻、规矩森严的屋舍再次端详着。长期隐秘的肖像再次显现,死去的女人再次焕发美姿,她带着此屋不易认可的那种丽质。在那间屋子里,主要的美德是可敬二字,它被描述为“健康有益”,或曰“合度之感”。
难道暗指她的母亲“有病”、“自私”、“思想不对”么?女孩断定,想必就是这么回事,甚至早在很小的时候,她依稀记得自己一次恶梦惊醒时还曾大叫:“他们想叫她去死呀”,而仆人点着用手挡风的蜡烛骂骂咧咧地从厨房赶来时,她还对他说:“你们大家都想叫她死掉。”
她一边绾起头发,一边想明白了,决计不做旧派的年轻淑女,但还得跟她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斗争下去,从而当上一名护士(虽然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有过先例,但那不是真正淑女的作为)——那是她童年所缺乏但却渴望的素质。她对自己说,她渴望的就是美丽,紧贴字面本义,而将“有病”啦、“自私”啦、“思想正确”之类的引申意思拒之门外。
然而,她的人生——护理事业已经成为过去。她的目的达到了,那是与她父亲抗争并连连获胜的结果,气得他好几个月都没肯同她讲话。身为年轻姑娘的她在战争期间一直从事护理工作,后来找了丈夫。她做了一辈子的护理。但她从来不知“美”为何物。仿佛这一品质全给她的母亲自私地带进了坟墓——人们说,她的死全都是由自作自受的下场,因为她怀孕五个月了还硬要通宵达旦地跳舞。
而此时此刻,奎斯特太太的母亲递给她三支玫瑰,给老太太的记忆平添了几滴晶莹的冬晨露珠。自天而降的美丽少妇俯首微笑,将三朵水灵灵的新鲜玫瑰交给了几乎不太认识的女儿。奎太太喜极而泣,向美丽的母亲敞开了心扉,而她低头一看,却见手中的玫瑰竟变成了……变成了一只药瓶。
是呀,此梦带有纯属蛮横的性质。一切都暴露无遗,未因顾及仁慈而加以掩饰。年届老迈的奎斯特太太有生以来首次给她母亲所具备的那种无人直说的特质确定了名称,尽管过去她曾用“美丽”二字加以形容。那位美妇为人不善哩。对,就该这么说。她漂亮而无所顾忌,并且心地不善。她有魅力,白白的皮肤,长长的黑发,可她为人不善。记忆中的她总是在跳舞,就像热烈奔放的火光或是她那匹狂野枣红马的油亮皮肤上映照的阳光。可她为人不善。
奎斯特太太一边将枯萎的老脸紧紧贴住她那只被花园的余霜冻得不住发抖的小狗,一边潸然泪下。她是由于梦境的冷酷而哭泣。是呀,是药瓶;那就是她的生命,它得自于一位冷酷无情并且玩世不恭的母亲。
三天之前,有封官方的信函丢在走廊的光滑水泥板上,说是邀请奎斯特先生以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代表的身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的胜利庆典。邀请信送到面前时,奎斯特先生正处于服药后的睡眠当中。早在他醒来之前,奎斯特太太已经制订了一个详尽计划,以便让她丈夫能够参加庆典。她渴望在那个彩旗招展的上午亲临现场,让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致残的丈夫这位得到官方承认的军人陪伴在侧——他的幸存是她这么多年忘我奉献的结果啊。但是,她又生怕他会拒不参加。过去他总是一笑了之,表现出强烈的蔑视,因而深深地刺痛了她。不然,他去是去了,那只是(或者说似乎)为了事后可以借此进行虚无主义式的泄愤而已。
一九二二年,她跟这个当上夫君的英俊男人曾经站在白厅的一战阵亡将士纪念碑旁,她的灵魂与纪念日的锣鼓、军笛和彩旗融化在了一起。事后,奎斯特先生连日咒骂将领,咒骂政府,咒骂那种醉心于组织纪念活动的人们,并且退还了白色羽毛——那是在他脱掉军装当天赏给他的羽毛,此前他和各位医生完成了最后一次谈话,医生们说他从此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的身体状况恐怕再也不让你自我作主了呢,上尉。”任何安慰奎太太柔弱心灵的事物,他都加以冷嘲热讽,而她始终需要从诸如周年纪念、庆祝典礼与仪式以及所有适宜的表达敬意的活动中求得慰藉。
可是,眼下奎太太本人相当清楚,一种罕见的怪事出现了。她心里藏着一种要让丈夫揶揄的东西,它需要引得他的嘲讽。在这位听到熄灯号就热泪盈眶的头戴齐整军帽的护士长的心里,有着一种益发陈旧、益发狂野、益发精深的东西,正在期待并且需要这位老兵的打趣作弄呢。三天以前,当她把官府的来信拿给他的时候,她曾作好了听他发笑的精神准备。
他却低头用那对黯然失色的眼睛盯住政府的来信一声不吭,嘴唇紧闭再紧闭,仿佛是在品味往昔之事呢。然后,他抬起头来,用调整得恰到好处的谦逊表情望着妻子(太不像他自己了,这是一种把奎斯特太太吓得不轻的神色),并且用佯装正常的声音说道:“嘿,我只要穿好衣服说不定能行,怎么样?”
奎斯特太太心灵深处大为震惊。也许这是她作为护士以来首次真正地从内心里感知到,她的丈夫的的确确不是“他自己”了。这些天里,他甚至断断续续地失去常态,夫妇俩花了好几小时把如何才能让他顺利出席庆典的每个细节认认真真讨论了一遍,当时他脸上保持着令人可怕的失真表情,这是一个把一切都献给自己国家的人啊,此刻正谦恭地接受自己国家的谢忱呢。
眼下遇到两个问题,一是到场却呼呼大睡,二是干脆推辞不去。另外就是:奎斯特先生还要出恭排便呢。然而,无论哪种问题,结果都一样,全是没法预见的。关键是奎斯特先生的身体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药物折磨扭曲了,药物本身已经成为类似于症状的需要讨论和注视的事项了。无论何种药物,只要能够产生一种效果就行,问题不在于奎斯特先生服下了多少粒。一剂安眠药,或是一剂轻泻药,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假使有效,那它属于出乎意料,非同寻常,必须为医生保存这个信息,从医学角度来看,他可能对那种想必是前所未有的东西有着科研兴趣,倒也未可料定?
大游行十一点开始,十二点结束。在这一个钟头期间,奎斯特先生将身穿晨衣,胸别奖章,坐在轮椅上——已经获准让他如此这般地露面,但是他不能睡着,也不能……
到底需要多少剂量药物才可让奎先生睡足一个通宵,而醒来后又有足够精神面对祝捷大典,他们为此进行了讨论。最后决定就用他平时剂量的十分之七,只要大夫同意在十点钟给他打一针兴奋剂。至于排便,这个嘛,倒是更加难一点,也许在九点半做一次灌肠可以解决问题。
于是一切全都计划好了。前一天夜里,奎斯特太太趁着丈夫在药力作用下昏昏欲睡之际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此刻的她暂时显得年轻鲜活起来,明天她将参加大游行,梅纳德太太要来接呢,她真好,已经答应用车子把他们载过去呢。
对于梅太太的慷慨相助,奎先生表示了应有的感激,丝毫没带批评之语。不过,他是不喜欢梅太太的,他说她向他灌输畏惧上帝的思想,宣讲她的委员会,还有她的种种花招。
奎斯特太太已经注意到但却没有领会她丈夫的顺从态度。她对梅纳德太太说,他们可在十点半准备就绪。梅太太对于药物及各项措施表现得“无比厚道”。
为了使奎先生得以参加欧战胜利大游行,在耗费一位主妇的大量精力之时,还得蒙另一位主妇的无限关照。可是,他还没醒来。他还在熟睡之中。
早晨七点。虽然早已打算穿上最好的衣服,但奎斯特太太却啥事都没做。她迅速套上棕色旧裙装和卫生衫。她和丈夫仍在共用着的这间卧室光线较暗,还弥漫着药味,而她的丈夫则安静地躺着,一点都不出声,她却翻箱倒柜,使劲寻找东西,弄得抽屉乒乓直响,梳头时又把梳妆台上的物件碰得咔哩喀嚓的。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耳背,不太知道自己弄的声响有多大;另一方面是因为没啥妨碍,“他服药足够之后就连飓风来了都照常睡觉。”还有部分原因就是,用这种粗暴动作对她所长期置身的狭小牢笼进行着一种抗议。
她套上了厚厚的卫生衫,觉得暖和了,心情也好转些了,就再次走进厨房,吩咐厨子多备点茶。厨房间的桌子上摊着些来信。奎斯特太太兴奋而哆哆嗦嗦地拿起儿子从英国寄来的信,转身回到走廊上。太阳这时升上树头了,尖尖的阴影在草坪上铺开了。
奎斯特太太笑盈盈地读着来信。读完之前,她觉得应该起身把疯长蔓延的爬山虎从廊柱上撸开,使爬山虎的藤萝定位到原处。她必须动动手,以某种举动来表达内心的愉悦。
乔纳森这小伙子正在埃塞克斯的一个村子里疗养,他写了一封表达孝心的信,其实并没有讲什么情深意切的话语。他手臂曾严重受伤,起初非常担心会因此而截掉的。他不想把这事告诉母亲,怕她因此发愁,所以只聊聊那个乡村,用他的话说,它景色迷人;还说说医院里那些好心的医生和护士;还说说村里的老乡们,他们“属于那种真正善良的”人呢。他只是半明半隐地流露了自己的情感,但却用了“兴许我会在这里安家落户,否则情况可能更糟”这样倒三倒四的语句。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他在村里勾引了医生的女儿,关于跟她结婚并在这个古老僻静的乡村永远居住的念头不过是逢场作戏,前后只存在了短短的半个小时,其实在他心里是不能真正说明什么的。因为,他盼望的非洲,是一所农场,以便拥有能让他“成为自己”(此乃他的内心感觉)的地方。
可是,没等奎斯特太太重读此信,她又做起了白日梦。她早就谋划好了:他们(她和奎先生)要到英国去乔纳森即将与妻子居住的村子置办一座屋舍,因为他肯定处了个女友甚至是未婚妻,来信至少带有这层含义!她和奎先生将彻底告别这个国家,因为他们家住此地除了失望和生病之外别无所获。再说,英格兰的气候条件更加适宜奎斯特先生,甚至说不定还能治好他的疾病哩。
仆人送进茶来,只见奎斯特太太正望着外面的灌木和草坪微笑呢。“美好的晨光呢,”他壮起胆子说。她起初却没听见,接着就露出笑容。其实,她的心早就飞离非洲,进入一个满是聪明人的村子,那里再也不会见到一个黑人了。“是呀,不过挺冷的,”她随口说了一句,口气相当严肃,他不声不响地朝厨房走去。
等奎先生醒来之后,她就把去英国的想法告诉他。她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她已经忘掉了那段丑陋不堪的梦,忘掉了苦苦筹划了三天的大游行。她摆脱了梅纳德太太的监护(她承认梅太太是在充当监护,而她此刻已经获得自由)。她将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们,而“一旦出事”(意即丈夫去世——医生说过,她能让他活这么长久实属奇迹),她就去跟学生时代的老朋友艾丽斯一块儿过,并且悉心照看乔纳森的孩子。
想到这里,奎太太记起了外孙女卡洛琳的存在。对了,小丫头可以来英国和她(奎太太)一块儿度长假。也许她还可以在那儿住下,因为英国的教育比这个国家好得多(这里根本不够水平)……至于玛尔塔,她说过她也要到英国去的。
她的翅膀开始收拢。她记起了先前那个梦,她转而愁眉苦脸——这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虽然她正为大游行积极地准备着,可她脸上形成的道道皱纹却带有不必差强人意的倾向。
她是该去妥善地打扮一番了。她站在原地,回到现实世界的她,还是个一脸肃穆地望着美丽花园发呆的老太太,一只小狗正在园里朝一根干枯的白骨扑腾着。因为寒气逼人,她打了个激灵,接着便坐了下来,并且寻思着抽根烟卷儿,哪怕放弃现世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她的这个渴望突然涌上心来,毫无任何先兆。战争之初,当她儿子跟随部队北上而面临生命危险时,奎斯特太太就把烟瘾戒掉了。
这是“为了乔纳森在战争期间的平安而作出的一点牺牲”。
奎斯特太太若非“活在心神不定之中”,是啥都不想去做的,抽烟对她来说属于生活之需。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多年了。戒烟竟比她的想象痛苦得多了。但是,一旦与上帝订约成交,她就要信守承诺。于是坚持不去碰烟,只有在儿子第一次受伤后的五天是个例外而已。至于伤势如何,她和家人并未得到通知。接下来,一连数日,一连数周,一连数月,都不曾抽过烟。今天是胜利日,战争结束了(至少欧洲战场如此),她现在终于可以抽烟了吧?不行,因为她和上帝约定的是,戒烟戒到他安全归来为止嘛。没错,可他在这封信里讲了,他可能会一直留在英国的,不是么?因此,她就解脱了,不受约束了吧?不行,她的良心在对她说不行,除此之外,一颗水雷或者一种炸药也可能把乔纳森复员时搭乘的轮船炸掉的,她目前还是不该抽烟的呀。
奎斯特太太走进起居室,室内一只雕花木盒里盛放着招待来客的烟卷,她的手竟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它的盖子。小铃铛响了,说明她丈夫已经醒过来了。
她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好啊,真好。上午八点了,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和他说说话,让他一直保持清醒状态,从而可以时间充裕地等待十点半来接他们的汽车。
当她来到卧室时,他好像又睡着了,他的一只手就搁在银质小铃铛的附近。她看了看手表,赶紧忙活了一小阵,瞪大眼睛,企图在黑暗之中看清他的面孔,从而判断他在醒来的这一刻有着什么样的感觉。
此时,随着一声呻吟,他开始清醒过来,接着使劲朝房间各处张望。“主啊!”他说,“刚才做梦的,才做了一大半就醒了!”
“哦,没关系,”奎太太兴奋地说。
她弯下身子去把被单拉直,并且扶他坐了起来。
“主啊!”他又发出一声感叹,因为那个梦转眼之间就离他而去了。“几点钟了?”
“八点钟过了。”
“可是时间还早,对吧?”他有些不高兴。说着,他早已转过身去继续睡觉,可她迅速说道:“你早餐吃什么?”
他躺在被窝里认真思索着:“唔,我昨天吃了一只煮蛋,假如吃下去的是煎蛋,我是不在乎脂肪的……来点黑斑鳕鱼行么?”
“我们没有黑斑鳕鱼呀,”她说。她发觉他已经把游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可以从自己内心由热趋凉、再由凉转到顺其自然的情绪变化(尽管自己尚未承认)认识得更加清楚。她以轻松的口气说:“对了,你如果还记得的话,咱们早就决定好了,你还是吃块干面包片,喝些茶更好哩。”
他木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接着,他那张空洞的脸上出现了吓人的神情。继而,又显出沮丧透顶的神情。再后来,则露出了狡黠之色。这些表情的变化一段连一段,一个接一个,彼此分明,互不混淆,就跟演艺学校的那些脸谱差不多。奎斯特先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根本没考虑他在别人眼里会是啥模样,他就像个娃娃,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其透明度宛若孩童一般。
他任性地用一种显示虚弱的颤抖噪音说道:“哦亲爱的,我觉得我实在不喜欢所有那些名堂呢。”
“嗯,那就算了,没关系,”她说。然而,她的眼睛早就湿润了,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了,于是转身走出房间,免得惹他心烦。他当然是不会去的了。他压根儿就没准备去呢。她怎么如此荒唐,竟以为他会去的呀?她居然一连三天甘受蒙蔽……她这时站在狭小逼仄的起居室里,由于失望而浑身发抖,她整个人都在默默地喊冤,因为她的天性遭到长期压抑,她所渴求的一切全被剥夺——圆满的人生、温暖的感受、共处的人群、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的身体为着诸多的匮乏与缺失而在隐隐作痛。
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就已经点燃了一根烟卷。她闭上眼睛,站在那里,把长长几串辛辣的香气吸了进去,只觉得那美味的烟雾正在穿越她的周身。可她两眼紧闭,含住泪水,并且朝下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拍着小狗的头。“凯泽乖呀,凯泽乖。”
她想:我这是违背了与上帝的约定呢。她差点就把香烟掐灭掉,结果还是没有。她回到卧室,她丈夫已经在打瞌睡了。她悄悄地端详着面色如土的老头子,他的那缕不再整齐的小胡子已经灰白,他的眉毛已经灰白,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这样一个褪色并且收缩的残废军人就是她当年的英俊郎君啊。他睁开眼睛,声音正常而又警觉地说:“我闻到焦煳味儿呢。”
“没事儿,继续睡吧。”
“可是我闻到焦煳味儿呢。”
“是我的香烟。”
“哦。那就没事了。”于是他再次阖上了眼睛。
他的妻子内心充满着强烈的自我怜悯。她在战争期间基本没有抽过烟,除了那五天之外——难道说,乔纳森的手臂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才治愈是因为……不,她明白,上帝才不至于那么心狠呢。这一点她可以感觉得到。但是,眼下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对她知之甚少,漠不关心,就连她故态复萌地抽起烟来也没有吱声说句话,而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发作、每一丝表情,她都晓得,还能解读、感知,甚或能在发生之前就有预感。
屋里是长长的沉默。她坐在尚未整理的床铺脚头,津津有味地抽着香烟,与此同时,她的两只脚却躁动个没停。而他依旧两眼紧闭地躺着。
他闭着眼睛说起话来:“对不起,老妹子,我晓得你为祝捷的事儿失望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提了。”
他说:“其实他们傻透了,不是么,我是说,胜利游行啦……在谁都不敢质疑的大型活动中佩戴奖章啦,那种名堂,其实只不过……老妹子呀,我并不是想吃黑斑鳕鱼呢。就让我吃只煮蛋算了吧。”
她当即起身,要去打点此事。
“嗨,别这么急匆匆的。你总是匆匆忙忙的。你还忘了给我打针呢。”
“不,我没忘。我收到了乔纳森的来信哩。”
“哦,是么?”
“是的。他说他的手臂终于痊愈了。”她不能说的是:他很快就要回来,那样一来就会结束她关于返回英国的梦想(那毕竟是个没有坏处的简短梦想)。
“他是个乖孩子。他再次回到这里真好,”奎斯特先生昏昏欲睡地说。她若不赶紧一点,他很可能不等吃早饭就会睡着呢。
“玛蒂啥时候过来?”
“她昨晚来过这里,可是你睡着了。”
她在四分钟内就把蛋煮好,放在托盘里拿了进来,还给他打了一针,在他吃蛋时,她坐在他的身边聊起了乔纳森,还递给他一支香烟,她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着手安排他躺下睡个午前觉。
接着,她拨通了梅纳德太太的电话:对不起,他还没全好。梅太太说,这太糟糕了,可她提醒奎太太说,明晚委员会要开个会议,研究和平到来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非常希望奎斯特太太出席这次会议。听说要她出席会议,奎太太的精神再次为之一振,这下有希望开心一回了。她曾经设法两度参加过这类会议,在那里,女士们穿着得体,大家都在为人类大家庭的其他种族尽心效力,“品类合适的”女士聚首一处,党同伐异(其实不必介入到思想正确者所反对的事情当中嘛)——那氛围恰恰是她所需要的呀。不过,还有很多别的受邀晚会她都由于丈夫生病而没能光顾。
梅纳德太太这时说道:“你们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姑娘好么?”
“你是指玛尔塔对么?”奎斯特太太说,仿佛另外还有个女儿似的。
“对,玛尔塔。玛尔塔?诺威尔或者黑塞什么的,也不晓得她自己使用哪个夫姓——她愿意加入到我们中间来么,你认为如何呀?”
这是在不经意之间一笔带过的意思呢。而奎斯特太太则没有立即作答。好啊,她的女儿受到关注,被了不起的梅纳德太太单独选中了,这可是件喜事,是对她本人的赏识嘛。可是,她女儿竟被邀请到这么个委员会去跟“品类合适的人们”共事——这个嘛,未免残酷了点。它甚至比梅太太所能想到的还要残酷。光有一样就够厉害的,因为玛蒂对待这个邀请的态度,很可能就跟她父亲奎斯特先生以往对待休战纪念日邀请书那样,来一番揶揄嘲讽呢。不过,奎斯特太太不愿这么比较。还有一样,奎斯特太太本能地感觉到,梅太太家那间华贵的客厅其实就是针对玛尔塔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所设置的防御堡垒。当然,奎太太并未如此对梅太太直说,可她也许可以给点暗示……
她苦笑了一声说:“当然啰,玛蒂太没头脑了,她的想法很不对头呢。”这口气就像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谈论着自家某个犯了轻罪的宝贝孩子那样可怜巴巴呢。
梅纳德太太说得很干脆:“正因为此,就更应该让她做点有用的事情,你说是不?好啦,我希望明天你们如果不能两人都来的话,至少可以见到你们当中的一个。”她一下子就挂断电话,奎斯特太太愣在那里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梅太太更加乐于想见到的竟是玛尔塔,而不是她。这事太不公平了。实在不合情理。对,的确是残酷——简直像是恶梦一场。它就跟她所做的那个梦那样毫无道理,那样蛮不讲理。奎斯特太太本来决定在乔纳森安全回家之前绝对不碰香烟的,此刻却又点起了第二支香烟,坐在收音机旁轻拍着小白狗的脑袋。松弛地铺在绿色油毛毡上有点滑动的那一小块花地毯上面还留着白骨的碎片。匍匐的小狗正把鼻子凑近它,心中渴念着更好甚至更加美味多汁的剩骨。
“恶心,”奎斯特太太见到那白净褪色的枯骨残片实在是反感。她用一种轻柔而“幽默”的声音说:“真的,凯泽,你真的不能把骨头带进起居室呀!”她带着一脸的厌恶把它扔出窗外。小狗跟着就追了出去,并且把它衔了回来,调皮地趴在女主人的脚下。可她一气之下直接把它朝窗外一扔,顿时就扔过了廊壁。此时此刻,小畜生终于明白,它(或者至少是它的宝贝骨头)是不受欢迎的,于是叼起骨头消失在了灌木丛的背后。奎斯特太太独自坐着收听广播。在她看来,一连数载甚至是整个人生,她都被迫静静地坐着,用耳朵听听正在编造着的历史。虽然她具有热心参与的本能,但亲临其境却从来不曾有过她的份。别处的人们通宵达旦在鲜花装饰的大厅里翩翩起舞,同时还注视着那个使劲旋转的舞女,隐藏在那张青春年少的假面具背后的却是她不怀好意的微笑。别处——远不可及的处所,一匹枣红马就像射箭似的路过十几个英国郡县的险峻栅栏,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那个带着面具的女骑手。三支红玫瑰,三支完美的红玫瑰,带着新鲜欲滴的露珠……奎斯特太太跑回卧室,看看丈夫醒来没有。他睡得很沉,尽管昨夜不曾服药。同样,他也没去参加胜利游行。仆人们有的在擦洗银餐具,有的在刮土豆,有的在扫台阶,有的正把玫瑰树上的那些夭折的花朵剪掉。这幢带有很多房间的屋子已经收拾停当,可以迎进很多的人,可以开始忙碌的生活了;然而它里面只有一个气息奄奄、垂垂待死的老人,以及他的贴身护士,还有两个黑人男仆和一个照顾他的黑人男孩。还好,乔纳森不久就要回来了,接着他会结婚,结了婚他就会生孩子,于是这些房间就会住满一大家子了。而且玛尔塔也可能再生个小宝宝,那她就需要……对了,梅纳德太太想叫她参加到委员会里去呢。
收音机里可以听到祝捷大典开场时的热闹实况。有马蹄声,有洋鼓声(真正的洋鼓,而不是长筒手鼓)。广播评论员讲说着天气多么地美好,讲说着总督偕同夫人正在款步入场。
奎斯特太太听到甚至仿佛看到了呢,脸上那一丝微笑早已由于怀旧而变得和悦起来。这座小城,这座赤裸裸直接建立在非洲土地上的没有根基的小城,这里满足不了她,滋养不了她……在这么一种场合,代表国王陛下的仅仅只有总督和总督夫人——不行,这是不行的。队伍中还得有黑人的面孔,或者至少他们得有些黑人,乐队行进的脚步搅起的尘土漩涡想必也该带有赭红的颜色……奎斯特太太此时早已不在非洲,而是在白厅,旁边就是一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傍她而立的则是那个英俊男子——她的夫君,恭身摆放花圈的那人则是位王族成员。
为时一个钟头的庆典也太短了。奎斯特太太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这个让她觉得畏惧和空虚而且没有归属感的国度。这下她该去叫醒丈夫了,因为不能容许他一直熟睡,必须让他清醒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才对。得帮他擦洗擦洗,再喂他吃点东西,大夫马上就要来了。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看来也就这个样子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明天晚上她才不去梅纳德太太那个委员会去开会呢,再说,毕竟梅太太要的不是她,人家要的是玛尔塔。
奎斯特太太走近电话机,告诉玛尔塔说,奎先生一直在问到他的女儿,怎么不充分考虑自己的父亲,怎么就不过来看看他呢?
“可我昨天夜里来过嘛。”
“哎呀,你如果能为自己的父亲抽点时间,那倒是另外一件事。”奎斯特太太听见自己粗声粗气的,带有失望情绪。她并不是故意跟玛尔塔急。她朝烟匣子伸出一只手去。匣子已经空了。这天早上,她已经吸掉了二十来支香烟。假如乔纳森的手臂没能康复,假如他在回来的途中轮船沉了,那都是她的过错呢。
“我收到乔纳森的来信,”奎斯特太太说,“我想,既然战争结束了,我们倒是可以动身到英国去住下来呢。他谈到要在埃塞克斯安家哩。”
没有回应,没有玛尔塔的声音。但奎斯特太太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仆人进来,一则通报烧饭时间,向她请示午餐打算做些什么。奎斯特太太朝烟盒指了指,并把银角子朝他那边推了推,像表演哑剧似的让他出去购买一些烟卷。都这个时辰了,靠得最近的店铺也有半英里的路程,这一点她不是不晓得。她这种举动是前所未有的。
她对玛尔塔大声说道:“我说,你听得见么,我们可能要住到英国去呢。”
“这个嘛,倒是挺好的,”玛尔塔终于开了口,奎斯特太太带着对女儿的怒气,同时却把目光凝聚在仆人的脸上,并把银角子往他的手掌心里一放。
“今天夜里不见不散,”奎斯特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电话。她对仆人厉声问道:“啥意思?”
“夫人可能要给店铺打只电话吧,我打算把走廊清扫一下,”仆人说。
“不行,夫人不必给店铺打电话,别他妈的这么懒惰,照我的吩咐去办吧,”奎斯特太太说。
若是让店里送货上门,得等上一小时、两小时甚至三小时,她可没法忍受。她已经五个年头不曾抽烟了,其间只有乔纳森受伤的几天是例外,可是如今她连一个钟头都等不及要抽烟呢。“骑上你少东家的自行车,赶快过去买来,”她命令道。
“遵命,夫人。”
那天晚上,玛尔塔赶到时,只见母亲身穿卫生衫,蜷曲着坐在走廊上抽烟,膝盖上罩着一小块毛毡。奎斯特太太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胡思乱想上了,她所想像的是玛尔塔如何加入到梅太太她们那帮女士当中,接着如何被赶了出来的。而当她的脑海里浮现着女儿满面含羞地走出梅家客厅的那一幕情景时,玛尔塔正好骑车绕过花园呢。
奎斯特太太的思绪停止了运转。当她真正面对面地见到玛尔塔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得到女儿的关爱呀。这倒不是因为她忘掉了她的思想特性,而是因为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曾把思想“当回事”。
简而言之,奎斯特太太真可谓心怀百分之九十九的仁慈呢——假如说她整个下午是一边做着果子酱,一边在心里酝酿着强烈的妒嫉、怨恨和贪念的话,那就等于说她是把整个下午用来做果子酱的呢。
此刻,她露出了笑容(惨淡的笑容),并且暗暗想道:假如老头子不要我做什么的话,或许咱们母女俩倒是可以好好谈一谈呢。
她见到的是个脸色苍白而且略显忧郁的女青年。但是不光如此,玛尔塔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色毛呢套装,这让奎斯特太太心里不悦。她觉得这身衣服太紧了。她并不认为玛尔塔很有体型。她所看到的是“白色套装”,就像时装广告上写的那样。而且还有恼人的曲线和身段,她一看就心里发紧,因为她才不会对这些感到好奇呢。
玛尔塔心想,黄昏时分,老太太坐在走廊上,似乎显得疲惫。从她的神情来看,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歉疚呢。
奎斯特太太说:“你的样子很累呢。”
“我是有点累。”
“而且你还太瘦了。”
“因为我处在一个瘦身的阶段嘛,”玛尔塔含糊其辞地说。不料,一股无名火竟在奎斯特太太心里往上直窜……“一个瘦身的阶段”……口气冷漠无情,就跟她一模一样!
“那末你为什么不多吃点哪?”奎斯特太太带着一声忿忿的窃笑说。
“哦,别担心,我自己会再次胖起来的。”
玛尔塔坐了下来,点起一支香烟。门口的亮光照射到她母亲的身上。玛尔塔看见了,盖在毛毡下面的是黄吧啦叽的裙子,还有就是一件粉红色绒线织的紧身套衫。玛尔塔望着那件套衫,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女人,任何女人,怎么可以穿起这种讨厌的鲑肉色的东西呢?哎呀,就连碰一下都受不了呀!
“我收到乔纳森的来信了。”
“哦,好呀。其实你已经说过了。”
“他的病情正在好转。当然,他的手臂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当然是不能了,”玛尔塔说,她的口气让奎斯特太太带着觉得(但却宁愿不去深究)肯定带有令人不快的动机。
“我已经同你父亲谈过一些事情。他相当支持我的态度,要是乔纳森决定在英国住下来,那末,我们的明智做法就是搬到英国去,住在乔纳森的附近。”
“哦,那末我爸好多了么?”玛尔塔立起身来,准备往里走。可是见到母亲的手势后,她又重新坐了下来。
“大夫来过这里呢,他说你父亲或许已经有了转机。今天上午的胜利游行他没高兴去,可他差不多休息了一整天呢,其实他没有服药就熟睡了整个下午哩。”
“好啊。”
玛尔塔再次立起身来,准备往里走。
奎斯特太太用可怜巴巴的口气说:“我已经恢复吸烟啦。”这差不多是在要求女儿为她所作的牺牲道贺一声似的。
“哎,你能把烟戒了也算是奇迹呢,”玛尔塔颇有礼貌地说,“我简直很难想像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把目光移开,主要是为了不看那件鲑肉色的绒衣。在她看来,她母亲所有不可能有的东西全都由于地地道道的迟钝与恶俗而集中在一起了,集中在那厚厚的粗粗的粉红织物上了。
“因为我们没能去参加祝捷,梅太太感到很失望哩。她正在为和平问题组建一个委员会,说是想叫你去参加呢。我没法想像这是为什么,而你只是这么个轻浮的模样。”奎斯特太太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朝女儿瞟了一眼,而且神经紧张地窃笑了一下。她心里相当清楚,玛尔塔远不是个轻浮之辈,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那是由于奎斯特太太想起梅太太那件事情而一时感到紧张,自从玛尔塔的童年起母女之间就时常出现诸如此类的纠纷。
玛尔塔两眼盯住那件粉红的绒线衣。她气得脸色煞白,只觉得有必要说出成百上千的尖刻语言来伤害对方。她作了难以置信的努力才保持了沉默,并且苦涩地笑了笑,心想:但愿她会知趣地闭嘴,否则的话……
奎斯特太太还是继续往下说:“嗯,你当然可以说点什么嘛,能被邀请加入梅太太的圈子也算是一种荣耀啊!”
玛尔塔这才开了腔:“梅纳德太太想叫我参加委员会,是因为……”她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并没说出:因为梅茜。
“你打算说什么?”她实在太想知道下文了,因而表面的漫不经心益发加剧了烦躁。她的心底正在燃起猜疑的云团:本来,梅太太想让玛尔塔入会就颇为罕见,眼下,玛尔塔的表现也很奇怪。
“没有关系,”玛尔塔说,“别担心。她并不是真心要我,你是知道的。”
奎太太一听到“别担心”这几个字就赶忙坐直身子说:“你这是啥意思,梅太太想不想要你,我为啥在乎呀!”
玛尔塔一边逃跑,一边挤出一个貌似灿烂的笑容说:“我这就进去看看……”玛尔塔在走向卧室途中嘟哝道:“他们下一步要给我包办代替呢,就他们俩,假如我不留点神,他们可就要把我缠住呢。”药品和大便的气味涌入了她的鼻孔。她父亲刚才灌过肠,整座屋子都感觉得到哩。玛尔塔把她母亲的生活及其蛮横伤人的一面暗自作了短暂的回想,——但时间有限,容不得她多想。她恨不得马上就一走了之——此时就走,刻不容缓。走出这座房子,抢在她母亲的那种生活还不曾能够把她缠住、把她毁掉之前,走得远远的才好。
卧室里面的枕头上睡着一个头发花白、身体蜷缩的男人。
“爸爸,”玛尔塔弯下身子轻声叫着。
“是你么,老朋友?”奎斯特先生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愿醒来的意思。
“你好么?”
“哦,基本上还是老样子,我猜想。”
她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可他始终闭着眼睛。一阵悲苦像敌寇那样袭上心来——可她不打算哭鼻子,不,再楚痛也要忍受住。她一哭,那就会被缠住不放,她就会被拽入这间恶梦般的屋子,就像进了一座迷宫,不管你怎样往前寻寻觅觅,就像只凄惶奔跑的兔子那样,最终的下场还是绝无仅有的。
“你去参加祝捷那玩意儿了吧?”
就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老人用正常的语气问了一句。
“没有,嗨,怎么可能呢?”
“她想让我去的呢。”
“我听说了。”
奎斯特先生的嘴唇动了动,打算说句俏皮话呢。玛尔塔等待着。可他早已没了那份兴致,于是就说:“好吧,晚安,老朋友。”
“晚安。”
“他已经睡着了,”玛尔塔对呆在走廊上的母亲说了一句——这情形与昨天夜里一模一样。她走近自行车,身子一滑就坐了上去。
“我真不知道,你穿这么紧的裙子怎么能够体面地骑车子。”
“我可没要体面地骑车子哩,”玛尔塔闷闷不乐地说。过后,她还是露出了笑容。奎太太也笑了笑。“你现在又要去哪儿闲荡?”
玛尔塔身子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往墙边台阶上一踩,笑容定格在脸上。她打算这么说:哎呀,我照例是去跟阿森见面——他来自希腊,是个为共产党卖报的。他认为梅茜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地狱之路。梅茜是谁?这个嘛,她就是宾奇?梅纳德私生子的母亲啊。是的,我是说过宾奇?梅纳德。梅太太之所以要我参加她的帮派,目的就是想借此控制梅茜。所以,她才对你这么客气——但愿这个字眼用得合适。不错,阿森想叫我在道德品质上给梅茜施加些有益的影响呢……这些纯属愚顽无知,玛尔塔想到这里,笑容竟变得越发地灿烂了。她说:“回头见,”脚下一蹬,车子就转动了。到花园拐角时,她稍稍偏过头来朝粉红绒衣瞥了最后的一眼,从这个角度看去,它就像一抹可怜兮兮的小小色斑,向她传来的声音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呀。
奎斯特太太独自一人进屋吃晚饭。我下令预备了两人的份子,甚至还做了一些果酱馅饼。她以为玛尔塔会非常喜欢吃的。其实,她相当清楚,玛尔塔是从来不吃任何甜食的。她自作主张地设想着女儿就在身边,而她切了一片馅饼,上面涂着快要外溢的香甜奶油,放在女儿面前,却见她摇头谢绝……奎斯特太太眼里含着难以抑住的泪水。
虽然肚子不觉饥饿,她还是吃了很多很多,并且连吸了几支香烟。然后,她收听了九点钟的新闻。整个欧洲的人都在废墟上载歌载舞,欣喜若狂,因为战争终于结束了。奎斯特太太坐在桌边想像着伦敦的热烈场面。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曾被父亲带到狂欢之夜那些闹哄哄的人群中去过。她在脑海里再现着当年的记忆,并且把记忆中的热烈场景填充到此刻心中所向往的伦敦。就在这时,收音机说完了胜利的话题,一天的时光到此结束。奎斯特太太把她丈夫过夜的事情安排停当了——也就是说,既然他处于半醒半睡状态,而且并不打算就此醒来,所以今天晚上就给他打一针安定,以防清晨早早地醒来——这是他最最讨厌的事。奎斯特太太拍了拍小白狗,就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找点东西赏给它吃吃。然后,她自己就上床睡觉去了。她由于未把过剩的精力使完,所以浑身处于亢奋状态,不久便再度躺在床上想起她的女儿,越想心里就越恼恨。原先关于玛尔塔被逐出梅太太客厅的遐想在脑子里进一步地向前延伸。梅太太已经给玛尔塔罗织了从事“共产主义活动”这个罪名,准备抓捕她。玛尔塔来到法官和陪审团面前。奎斯特太太作为主要证人正在发言,以证实玛尔塔从来就是很难对付的:“她像骡子一样犟呢,阁下!”不过,她由于小心翼翼而成了个颇有头脑的人。玛尔塔受到法官的开释,条件是她要住在母亲家里,接受母亲的监管。
奎斯特太太悠然进入了梦乡。玫瑰花香透过窗户飘来,她的脸上笑开了颜。这一回在她手中留住的是三枝深红色的玫瑰。她那位美貌母亲,那个野蛮女人,却藏在险恶的天国里不曾露面。玛尔塔这个令人烦心的女儿则在法院和法官的指令之下,软禁在她的卧室内。奎太太已经成为她本人的安慰者。由于她把自个儿降生下来了,她轻轻摇着奎太太这个怯懦小巧的女孩,她就躺在温柔的怀抱中,脸蛋紧紧贴住一只安静的隐藏于鲑肉色绒衫里面的乳房上。
玛尔塔骑着自行车在那些为着祝捷之夜而营造气氛的街道上穿行。成批的人群带着气球和羽毛吹气管。旅馆里,人们正在跳舞。有的时候,一经而过的轿车响起尖厉的喇叭。可是这样并不好。这些人大多很难感受战争,因而他们又怎会感受和平呀?此外,殖民地的士兵仍在北方,或是在缅甸,或是在英国,或是关在战俘营中。
办公室里留有刚刚开完会议的迹象。烟灰缸内装满了杂物,空气浑浊不堪。什么人的会议呢?可能是一个非洲组织吧。目前约有两到三个小组。据传,有个新的非洲领导人,名叫茨伦特利先生(Mr.Zlentli),而他同白人同情分子毫无联系,所以他是不可能来这里的。
玛尔塔坐了下来,根本不去加以收拾,索性消极面对这种混乱与浑浊。她就期待着同阿森来一场争辩呢。正是由于阿森一再坚持要她玛尔塔帮他劝说梅茜辞掉吧女的职业,另找一份他所谓的“适合良家女子的工作”。玛尔塔的观点则是,假如阿森不肯亲自为梅茜承担一份责任,那他就不该横加干涉。上次他曾提出这个问题,玛尔塔说了:“阿森,你要是这么关心,那你为什么不通过结婚来挽救梅茜呀?”
对于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回答说:“不错,我是想过。她是个好姑娘,需要个男人来照顾。但是,我想,再叫梅茜当个寡妇可不是件好事呀。”
门开了,进来的是托马斯?斯特恩。他穿的是医疗队制服,手上拿的是一包平民便装。他朝玛尔塔笑了笑说:“你别介意,我要换衣服啦。”他动手换衣服时,她背过身去,朝外望着暗夜中的街景。好像有国歌从十几个不同方位传了过来,它们的演奏速度和方式不尽相同。
“今天晚上我忙得不可开交呢,”托马斯?斯特恩说,“不然我会主动陪你到祝捷场所去转转的。”他朝她坐的凳子走来。
现在他穿了一件棕色的厚毛衣。他那张褐色的宽脸并不比毛衣白净多少。他从相距六英寸处朝玛尔塔微笑,玛尔塔也报以同样的微笑。彼此间的这种交流毫不显现仓促,没有草草了事。他们相互静静地凝视着,然后他就拉起她的手,并且放到自己的面颊上。
“多可惜呀,我今晚必须赶回农场呢。”
“是呀,我得跟阿森见个面!”
“你在跟阿森谈情说爱?”
“老天爷呀,才不是呢!”
他这时把她的手移到下面,放在自己温暖的膝盖头上。
“你为什么不呀?”
“你没见到阿森的新套装么?”
“当然见到了。”
“他没跟你谈过这事儿么?”
“玛尔塔,听我一句吧,有些事情会把你这种不明就里的人毁掉呢。”
“瞎说。可我相信,阿森已经给自己下了个必死无疑的断语,就因为他喜欢好酒,并且穿上他那件新套装而显得出色了。”
托马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的手放在他那热乎乎的膝盖和大手之间似乎正跟他的皮肉融化在一起呢。他在期待她停止幼稚的想法呢。
“咱就想像如今所有那些暗中为着战争的结束而惋惜的人们吧,因为他们现在不得不开始过日子了。”
“是的,但阿森不是他们这么一种人哪。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反感呢?他的观点我同意。当个酒吧女招待没啥不对,但是不适合梅茜。这对她不好。我去酒吧看过她。阿森说的没错。”
“她所需要的是个丈夫,所以假如……又有什么用呢?”玛尔塔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更加恼火。“她正在爱着阿森。”
“谈到女人和爱情,那我是无话可说。是的,她是需要个丈夫。假如我没有结婚,我倒是愿意献身,只要能让你们开心就好。”
“嗨,我才不会对梅茜说,她应该当个售货员或是什么的呢。为什么你或是阿森不代替我去跟她讲这事呀?”
托马斯十分严肃地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玛尔塔。”
“什么?”
“你在想:这个托马斯呀,压根儿一个农民。”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错,我是的。我是个农民。我是个波兰农民。我是个犹太族的波兰农民。”
“那又怎样?”
“看样子你甚至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你生病还是怎么了?”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啊。最近,就是最近我才发现我神经衰弱,我真不愿这么想。”
“这个嘛,当然啰,西方国家的女人都有神经衰弱。”
于是玛尔塔笑了起来。她喜欢托马斯,因为跟他在一起除了好笑还是好笑。
“正因为我变瘦了,紧张了,有难处了,所以你就发现我有吸引力么?”
“当然啰。我小时候在自己的村上,咱们所有头脑灵活的小伙子常常进城看美国电影,看女人。我们知道她们哪儿不对劲呢。我们绝对了解西方女人。我们还常常开玩笑哩。”
“我能想像得出。”
“对呀。就像当今的非洲人一样。他们看白人女子,就跟我们以往从电影和杂志上看美人照一样。所以说,我就爱看到你整个人变得紧张和颓废呢,玛尔塔同志。它恰恰满足了我所偏爱的怪念头。”
玛尔塔再次笑了起来。她暗自嘀咕着:都一样,可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嘛。其中一个就是,我马上就要回英国去哩。
“你的夫人怎么样了?”她说。
托马斯两只手像冰冷的石头往下一垂。他显得有些沮丧地说:“对呀,玛尔塔,你问得对,可是我没啥好说的。我不知道。”他立起身来,走到房间另一边,抚摸着文件橱的门把手,然后回过脸对着她。
“事情是这样的,玛尔塔,我老有婚外恋,你也知道。”
她静候着,一个劲好奇地望着他。她想:我并没打算跟索利偷情,因为他太孩子气了。他是个白痴。现在我生怕跟托马斯好上,因为他没有孩子气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我要离开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托马斯回转过来,靠她身边坐下,把他那双大手往她肩膀上一搁,于是它们慢慢地扩大着温暖的覆盖面。
“今天晚上我对自己说了:我要找到玛尔塔,然后开车带她转转,或是做做别的什么。可是我转念一想:不行,这事对咱不合适,我们不需要那种事。不过,无论如何,我得赶回农场,因为我的小女儿身体不大好。”
他们俩对视着,彼此都怀着淡淡的好奇。
“听着,玛尔塔,我有一周的假期,所以我打算到农场呆上一个礼拜。然后,我就回到城里来。”
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事情全都定下来了呢。他们连一次亲吻都不曾有过,可是却好像早已好上了的样子呢。他现在也没亲吻她。他立起身来说:“好啦,玛尔塔……”
她微笑着,她猜度着,但却什么也不好说。她早就明白,要跟托马斯的话,那就得使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来,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这一点的,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所要的究竟是什么。就在几个星期之前,她曾经寻思过:托马斯也好,阿森也好……总得跟个男人。眼下,托马斯就在跟前,他仅仅是往这儿一站,对她说出“认领”之意,就把她吸收进了强烈的感情漩涡之中。
他走到门边回头一笑说:“我一回到城里就给你来电话。”
他走出去了。阿森没来,所以玛尔塔骑车回家,穿过满是醉汉的大街,那里还能听到四处传响着的国歌。安东和米利森特已经穿戴齐备,正要出门前往某家旅馆呢。他们以友好的微笑替代了口头的招呼,因为他们已经同意“文明”相待,甚至尽可能成为朋友哩。其中一位还请玛尔塔跟他们去麦格拉斯菜馆,因为正如米利森特所说,停战这件事不是每天都会碰到的。然而,玛尔塔在通盘考虑之后还是不想去,于是他们俩出门而去,她则上床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