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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新:一个人加一个人

阅读量:3606682 2019-10-20


第 1164 期


一个人加一个人
● 赵  新
 
十里铺村过庙会这天,七里铺村的人几乎都去了:一是因为守着近,两个村相隔只有三里路,溜溜达达就到了;二是因为庙会上唱的是省剧团的梆子戏,省剧团来了不少名角儿,可以大饱眼福可以大饱耳福可以足足地过几场戏瘾;三是因为这一天的天气好,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十五,阳光灿烂,春风轻柔,赶集上庙实在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所以一家一家都去了,街巷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人了。
当然也有没去的,比如杨老秋,比如张德旺。
早饭之后杨老秋拄了一根拐棍,敲敲打打地摸到张德旺的院子里来了。杨老秋四十五岁,年轻的时候闹过一场大病,两只眼睛失明了。他常常摸到张德旺的院子里来,和张德旺说庄稼话桑麻,谈天文讲地理,有时候还聊聊新闻和时事。家里就他一个人,他嫌待在家里孤独寂寞没意思。
杨老秋进院就喊:德旺大哥,你没去十里铺村赶庙呀?你不是很喜欢看戏么?
坐在轮椅上的张德旺大声笑了。张德旺说:兄弟,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知道我的两条腿瘫痪了呀?我要能走早到庙会上去了,还用你问?
杨老秋说:孩子们呢?让他们推上你去呀!
张德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我和你说实话,孩子们不是你大嫂,如果有你大嫂在……可惜你大嫂两眼一合走掉啦,再也不管我啦!
杨老秋摸到张德旺跟前,照例扯过那张凳子,坐了下来。张德旺的轮椅旁边,经常摆着一只板凳,谁来了谁坐,图个说话方便。杨老秋坐惯了这只板凳,一伸手就把它拉了过来。
张德旺呷了一口茶,杨老秋点了一颗烟,两个人的谈话进入正题。
张德旺说:老秋兄弟,知道今天唱什么戏吗?
杨老秋说:知道呀,省剧团的拿手戏《穆桂英挂帅》!这出戏可好,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忠勇爱国,鼓舞士气,你听我给你唱上几句: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唤起我穆桂英壮志凌云……
张德旺摆了摆手说:别唱了别唱了,你这一嗓子就像猪叫唤,把戏都给糟蹋了!想当年我在咱们村剧团,演的就是穆桂英,那身段,那台步,一亮相就是满堂彩!我是威震四方,大红大紫,走到哪儿都有一群女人跟着,你听我给你唱一段……
杨老秋知道张德旺说话没准儿,有大的不说小的,有好的不说坏的,是村里自我吹嘘、自我夸奖的典型。杨老秋说:大哥呀,我的岁数也比你小不了多少,我怎么不知道你演过穆桂英啊?你在村剧团演过戏吗?
张德旺说:那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撒尿和泥玩呢,大人们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杨老秋认真了:就算我穿着开裆裤,我也记事了呀!从我记事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见你演过戏!
张德旺说:那时候你还没穿开裆裤,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杨老秋说:那我爹应该告诉我你演过戏呀,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张德旺不高兴了:杨瞎子,你今天成心咬我的蛋是不是?告诉你,我演戏那工夫,你爹还在你爷爷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他怎么知道?
杨老秋起身就走。杨老秋很生气地用手里的棍子敲了敲那只板凳。杨老秋说:张德旺,你今天污蔑我爹,敢拿我的老人开玩笑,我饶不了你!
张德旺说:饶不了咋着?你还敢打我两下子?
杨老秋说:我打你干什么?我再也不答理你,我再也不来看你,我走!
杨老秋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张德旺的大门口时,十里铺村戏台上的锣鼓爆豆般地响起来了。那声音清脆,响亮,活泼亲切,振奋精神!杨老秋猛地一愣,就把脚步停住了:他今天本来是想给张德旺一个惊喜,约上他一块去十里铺看戏,如果自己一气之下走了,那不耽误大事了吗?省剧团把戏送到了自家的大门口,这种机会很是难得!
杨老秋想,张德旺一辈子就是那种吹吹打打的脾气,只当刮了一阵耳旁风,我和他计较什么?
杨老秋想,这瘫子成天在家窝着,也是怪可怜的!
杨老秋又返了回去。杨老秋说:瘫子,你听见了吧,人家的锣鼓响起来啦,马上就要开戏啦!张德旺说:响它响吧,开它开吧,我又走不了,你甭眼气我!
杨老秋说:你别悲观,我年轻力壮,我要把你推到庙会上去呢?
一听这话,张德旺高兴得差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张德旺拍着巴掌说:兄弟,好兄弟,你要能帮这个忙,把大哥推到戏台底下看戏,你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还请你喝酒——不过这活又苦又累,你这是图个啥呢?
杨老秋说:我也去看戏呀,看不见我可以听,听听也很舒畅,也很过瘾!大哥,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没你我也走不了,你是给我带路的!
张德旺抱起怀里的茶杯,把右手一挥:兄弟,急不如快,咱走!
杨老秋扔了手里的那根拐棍:大哥,咱走!
杨老秋推着轮椅走出村子走上大路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田野里桃杏盛开,杨柳绽绿,一阵一阵的和风吹过来,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春天的气息。张德旺像只出笼的鸟儿,兴致勃勃地告诉杨老秋路面上哪里有坑哪里有坎,哪里有车哪里有人;杨老秋意气风发,尽职尽责,左拐右绕,把轮椅推得又快又稳。看看快到十里铺时张德旺扭回头来问:兄弟,你累吗?我有三年不到戏台底下看戏啦,谢谢你,谢谢你!杨老秋说:不累,不累,我有两年不出村了,我很高兴,我很愉快!应该谢谢你,你是领道的!张德旺说:那明天咱俩还来看戏?杨老秋说:咱们打赌,谁不来谁是小狗!张德旺说:兄弟,我那会儿对不起你,我真的没在村剧团待过,更没有演过穆桂英,我那是糊弄你,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杨老秋说:大哥,凡事和为贵,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不提!你看你加上我,咱不是好日子!

作者简介
赵新,1939年生于河北阜平。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任保定市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张王李赵》《婚姻小事》,中短篇小说集《庄稼观点》《河东河西》,小小说集《赵新小小说100篇》《鸡不叫,天也明》《拉着小车散步》等。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有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曾获冰心文学图书奖、第五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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